书城文学河流穿过针眼:音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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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肖邦

税务所院墙后边有一片野地,尽头是护岸林。清澈的霍思台河从林子下面流过。河原来分成两股岔。其中一岔干涸了,这边的还有鱼游。

每天早饭后,我到河边散步,看水鸟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鱼,却常常叼不上来,鱼藏在靠岸的深绿的草丛里。用木棍拨草,黑脊的小鱼甩一下尾巴钻进泥里。

我仿佛听见河岸有琴声传来,抬眼找公社或者学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没有。河的上游,一群白鹅在水里游弋。它们以喙给对方洗澡,展翅大叫几声。我觉得琴声好像就是从那边传来的。风向变了之后,确实听到那边传来的琴声。弹拨乐,弹一个我没听过的曲子。

牧区蒙古人摆弄的弦乐器多数是马头琴和四胡,慢板,表现蒙古歌悠扬的情绪。弹拨乐节奏鲜明,蒙古人用得少。

琴声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洋乐曲。琴声不好听,似乎共鸣箱开胶了,声音破,音准也不太对。

岸上,一架马车辕木支着地,一个少年坐在车上弹琴。看到他手里的琴,我乐了。这是一个三角琴。我认为除了边境的华俄后裔之外,全中国没人弹奏三角琴。它是俄罗斯民间乐器,又叫“巴拉莱卡”。但这个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莱卡小一半,白花花没刷漆。乐器怎么能不刷漆呢?不拢音,音色也不好听。

少年人见我来到,站起来笑了。

我问:鹅是你放的吗?

他指镇里,给肉食加工厂老板放的。

这是什么琴呀?我问。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说:我也不知道,老板让木匠做的。

哪儿的木匠?

肉食加工厂盖房子的木匠。

我越发想笑,盖房子的木匠能打乐器,胆够大啊!

少年说:我给他放鹅,没工钱,让他买个吉他,他说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声。

我说:吉他不是这样的啊?

少年说:木匠锯不出来葫芦形的面板,就改三角的了。

这个琴用胶合板粘成,琴把是杨木,有四个琴钮。咋不刷漆呀?我问。

老板说,买一桶清漆刷这点东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岁,瞳孔和头发都是黄色,卷发,后脖颈的发卷细密。

你叫什么名字?

图嘎,星星的意思。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图嘎脸红了,窘迫地低下头,换个姿势站立,好像犯了错误。

什么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声说:雨水。

雨水?这是谁的曲子?

什么叫谁的曲子?他反问我。

就是,你弹的这个曲子是谁创造的?

心连心创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释道:心连心艺术团去年上这儿演出,一个弹吉他的叔叔很喜欢我,给我弹了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弹一遍。

他弹起来,用截下的塑料格尺当拨片。我听了听,这是一个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国乐曲,图嘎弹得挺好。

你听一遍就会了?

两遍,他举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赋很高。这应该是一首钢琴作品,夜曲一类。

对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来了,这是少蓬创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说的是肖邦吧?

对,肖邦,心连心那个叔叔说的。你认识肖邦吗?

我说肖邦早死了,他是波兰人。

你说说肖邦的事吧,他脸上闪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维瓦尔第和贝多芬的故事我知道一点。我说,肖邦是个演奏钢琴和为钢琴作曲的人。他父亲是法国人。他的老师故意不教他,让肖邦自由发展。他拒绝了俄国皇帝的荣誉称号,一生没结婚,就这些。我又想起,他说的这首“雨水”,应该是肖邦的《雨滴》。

图嘎说:我觉得肖邦是个在云彩上行走的人,他手里拿着喷壶往森林里浇花。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灵巧,像用花瓣拨琴。我弹他的曲子就想起雨从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蛮好。我问:你知道肖邦弹什么琴吗?

他用手比画,比这个琴大,跟吉他差不多,刷红漆。

我告诉他肖邦弹的是钢琴。钢琴就像把立柜放倒那么大,键子像一排牙齿,有白键和黑键,黑键是半音。

什么是半音?

咪和发都是半音。

就它们俩是半音?

这个事很麻烦。哆有升哆,来有升来,也是半音。降咪、降唆也是半音。升发对咪来说就成了全音。很复杂。

曲调越复杂越好,他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图嘎是个没见过钢琴的孩子,他用白胶合板黏的假三角琴弹肖邦,而城里不知有多少孩子在憎恨钢琴。

你能教我一首肖邦的曲子吗?图嘎问我。

我不会。这三个字我说出来很惭愧,我多想说可以,然后教他一首肖邦的《蝴蝶练习曲》以及我最喜欢的肖邦的——《辉煌的大波兰圆舞曲》,但我不会,连哼唱一遍旋律也做不到。

图嘎礼貌地点点头。他说:再学会一首我就够了。我喜欢肖邦,可我们这里的人都没听说过肖邦。

我离开了少年,既然帮不上他又何必打扰他呢?傍晚的时候,我从税务所食堂的窗户看到,一群白鹅昂首走过土路,图嘎挥一根柳条跟在后面。他斜挎着那只系麻绳的三角琴,琴身用蓝墨水画着两颖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