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淌水如急箭从向阳的楼檐飞泻而下。马路对面的背阴处,白雪依然矜持隆重地堆积。这景象若让南方人看到,会诧异:你们北方人的生活多有诗意!积水的墙角,拉拉蔓和婆婆丁悄悄晾晒今年的新绿衣。春分了,虽然白雪没头没脑地一降再降。碧桃树的枝木开始涨红,褐紫的老树皮里透出新鲜的红晕。你还不好意思了?春天,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过几日,碧桃树就要满枝繁花,出这么大的风头,心里总要斗争一番。婆婆丁的叶子和去年一样,没有新的改进,像一根凌乱的孔雀羽毛,只缺顶端的那只蓝色独眼。
草们出来,是听到了谁的歌声?已经有证据表明,在入耳所能接受的波长之外,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草是草的歌声所唤醒的,那是清脆的、碎片式的嘻嘻哈哈的歌声,像小孩站在岸上往水里掷冰。昨天我在电视的慢镜头里看到,石子落水激起的波澜,宛如一顶欧陆的王冠,圆而外溢,转瞬即逝。草听到了晒太阳的吆喝,探出头,它看到明晃晃的一切。它记忆不好,把去年的事情全忘记了,以为重新诞生,于是大喜。一切在它面前都是高大的,灌木高耸入云,蚂蚁像恐龙一样疾走,老鼠的皮毛散发臭味。草感到世界静悄悄的,因为它听不到人与汽车发出的声波。多么安静,全世界都是草的歌声。树的声音含混得像管风琴,听不真切。人类干张嘴发不出声音,像在互相模仿。而且,草认为人与人的区别只是鞋的区别。草看不到人的脸、乳房或屁股,但看到他们穿着各种各样的鞋,发亮或发臭。草喜欢蜜蜂的脸,它们的眼睛像玻璃幕墙一样雅致。毛毛虫从草的身旁经过,这是一列二十多个车厢的金色火车,安静柔软。它们的毛比蒲公英还要多,每一根都闪光。
有一次,我躺在胡四台的草地上听CD。阳光照在脸上,然后顺鼻侧流进脖子里,困。鼻子灌满草香之后,思想就停止了。因此,蒙古人当中出不来什么哲学家,仅有的哲学家艾思奇还是云南的蒙古人。草香带着睡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血管里四处坍塌。此刻,音乐反而澄明了,仿佛乐器的录音位置更加清晰,录音间也更加宽大。弦乐器和管乐器像山洞里的钟乳石从空中悬下,无人演奏,自动发声。我把随身听的两个耳机分别贴在两株草的叶子上,它们相距一米。如果有一种适用于草的心电图示波器给它们安上,草氏的生物电波一定会被激颤。“中亚细亚的草原上——鲍罗丁”,我向它们报幕。中亚——细亚的草原上,中——亚细亚的草原上。这是两种断句方式,我都向草说了。两株草为什么没有翩翩起舞?你们不喜欢鲍罗丁是一位化学家吗?他的博士论文叫做《砷与硫酸的类比》。小提琴的泛音从高音区舒缓而来,环绕在胡四台的草叶上,草叶旁边堆积着风干了的像草纸一样的牛粪。这是俄国主题,按鲍罗丁的说法,是一支卫兵守护下的俄国商队寂静地走过沙漠。沙漠的上空,星星下垂,无比明亮,盯着骆驼的脚步。拨弦是马的蹄音,竖笛和法国号相继奏出一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然后英国管吹出哀婉的东方主题。次第,两只小号重现俄罗斯主题,大提琴和竖琴重现东方旋律,最后它们融为一体。小提琴和长笛代表俄国,巴松和小号代表东方。专家说,这意味着格迪安尼舒里伯爵与一位医生妻子的私通,鲍罗丁的问世就是格鲁吉亚与俄罗斯血统的融合。
我曾经想,草叶在鲍罗丁音乐的催化下,会不会发生奇异的变化。譬如像发条一样卷曲起来,或者颜色一点点变为透明的海蓝色、高级灰、富有中亚色彩的土红。胡四台没有什么像样的山,在当地人的语言里,没有“Wola”(山峰)这个词,只有“Mangha”(沙丘)。“Mangha”假装是山,也逶迤起伏。风把山脊装饰出剃刀一样的刃,带着浅蓝的阴影,远看柔美金黄。从我大伯的后窗户望去,沙丘像一只抬鼻子喷水的大象。象鼻子下面的湖里,不知藏伏多少天鹅蛋、野鸭蛋和水蛇。我想,如果用村里的大喇叭高声放送《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或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该是何等景象!走路一拐一拐背着手的蒙古牧人站住脚,抬头思索,如嗅空气中的异味。双手粘着玉米的妇人抗议管大喇叭的人是疯子。低头吃草的马儿警觉地竖起尖耳。音乐像雨水一样,迅速洒在胡四台的每一样东西上,包括牛车的辕木和杀猪的门板,钻进蜥蜴的耳朵和我嫂子装钱的红箱子里。她每次开箱子都很激动,把人撵出去,在一串钥匙中找出最珍贵的那个,“嗒”,阿里巴巴的箱子盖仰在墙壁上,露出白茬。她的钱夹在蒙古文杂志《CHAOLEMONG》(《启明星》)里面,这是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大型文学季刊。钱,每隔五六页夹一张,五十或一百元的,总共十来张。十元以下的钱是进不了《CHAOLEMONG》的,勒在我嫂子的小细腰上。那时候,你会看到胡四台有些变样了,虽然土屋、羊圈和公路一如旧时,但空气中飞翔着古典音乐,像下雪一样,这是赶也赶不走的。
(这时,窗外的马路上,一个骑车的警察单脚支地,用笔在本子上记,看这边一次,看马路那边两次。驼背离异的女理发师在两树间拉一根绳,挂上花花绿绿的搓澡巾;抄手探头,看警察的本子。警察像瓢虫一样飞走了,她以为警察在画楼。音响这时播放莫扎特的《驿站小夜曲》,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伯姆指挥。弗雷德说,此曲述说着大学生离开萨尔斯堡,奔走四方。)
上个月,我写过一篇愚蠢的文章,说“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有如歌剧的序幕”云云。我以为雪花没有声音是它的质量太轻了。前不久,国外有两个比我高明的人在下雪的时候爬到房顶上,用麦克风吸纳雪花的“声音”,然后接到示波器上。他们发现,雪花的“声音”是非常尖锐的,像消防车一样,但这种高频我们听不到。上帝并没有把所有的能力赋予人,也留了个心眼。然而人的基本观念却是:人是无所不能的。从文艺复兴以来,对“人”的喧嚣以及本世纪以来科技的进步,使人无比膨胀。雪花的飘落声是尖锐的?像蝙蝠或燕子的叫声一样?我看着窗外的雪,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人们可以听到,那么满街都是捂耳朵奔跑的人了,科学家则要研究如何降低雪的噪声。雪下到墙角,却有胆大的小草伸展枝叶,这真是令人非常满意的事情。拉拉蔓能听到雪尖叫吗?闭嘴!你们这些轻浮的雪。婆婆丁说,我的叶子很像泰国国王的侍卫手里拿的大羽毛,国王的女儿翻译了一百多篇中国古诗,腿很粗,相貌如同乡村教师。季羡林参加了她的颁奖仪式。
拉拉蔓的根是雪白雪白的,像野鸡胸脯的肉丝那么白,一嚼有点辣,这是我小时候最喜爱的食品之一。之二是榆树皮,黏而甜又滑溜,真应该献给领导尝一尝,新鲜。在盟体育场,有无数拉拉蔓,六瓣叶子像小芭蕉,我们挖。那时,游泳池的音乐体现藏族风情,远飞的大啊雁安安安安,请嗯你咿快快飞AAA……真是这么回事。我们看一眼蓝天,用玻璃碴子接着挖。嚼,别怕沙子。空旷的体育场,听音乐,挖拉拉蔓,多好!我上一二年级时,朋友都是女同学。我们班的苏娅、木娅、陶娅,她们的爸都是公安大队长,陶娅她爸是盟长。我挖到一根,给她们看,她们说我看看,看完还给我。她们挖到也给我看。我们贪婪无邪,笑嘻嘻的。不要把书包丢了,也不要在奔跑中把文具盒颠散了馅。如果在今天,我请其中一娅到家,听勃拉姆斯,相视一笑是绝无可能的。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脸对脸地笑,咱不说这是否难堪,属实有如不轨。岁月剥夺了我们多少快乐。听勃拉姆斯与莫扎特只能一个人听——有时音乐里有如密语,常常说出一个人内心的矛盾冲突。人这时候被摊开了,像躺在手术台上。这是最脆弱的一刻,突然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令人紧张。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不能放交响乐。
我常常从古典音乐那儿感受到人的卑微和人的可耻。这种感受从埃贡,席勒的画里可以看出来。席勒画出了人对性的依赖,也就是人在性面前是下作甚至卑劣的。动物学家十分困惑人为什么没有发情期的限制,女人的一生大约有四十年时间每个月都在排卵,男人在睾丸酮的支持下每时每刻都在生成精子。这在哺乳类动物中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可以说这是奇迹,也可以说恐怖。我们被睾丸酮害苦了,这种由胆固醇合成的促进性欲的激素把人们折腾得悲欢离合。古人不识睾丸酮,就说“情为何物”。
蓑羽鹤用一条腿长久地伫立在河边,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我们不能。据说,人的一生有十年发情期,其实每半年有一个月就足够了,余下的时间我们好好享受生活。席勒常用飞快的速度、铁丝般纠结干涩的线条画裸女速写,画完私处用橙色重抹一笔。我惊讶于他这一笔。橙色是他这类铅笔速写中唯一的色彩,其触目有一点点色情的意味。但更多的,我们看出了席勒内心的冲突,也就让所谓“情为何物”们明明白白看到了一个女阴,却不能理解它,为之癫狂乃至折磨。席勒画出了人的可耻,这是妨碍人类纯洁上升的一块下坠的石头。席勒袒示了自己的激动、紧张、无奈和忧伤。
体育场看台是一个俄国式的尖顶,青瓦,木檐刷着绿漆。檐上等距离面着一个又一个的苹果,苹果的把儿向左或右侧斜。我无数次梦见这些苹果。在我童年,苹果画在如此之高需要仰视的地方。长久地凝视它们,我忘记了手攥着的拉拉蔓。在我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是那样吗?不会是大脑从电影、书里和别人的伤痛说中拷贝出来的吧?但这些事情在被回忆的时候,像带着一种味道。童年所有美好的回忆,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有一种莫扎特的味道,这有些高攀了。我听莫扎特只有十来年的时间,它的空灵、若有若无以及甜蜜背后的忧伤,像一条河流,漂着我的往事。莫扎特的音乐好像没有“思想”。什么是思想呢?在音乐中的“思想”,无论马勒、肖斯塔科维奇,是把一种我们称之为“深度”的情绪传达给我们,如峡谷、绝壁和湍流。那么莫扎特,特别是巴赫,是从天空俯视大地。自天下看,已经看不出山的高耸与险峻,一切都是柔和的,匀称、平静的,这时没有“思想”。
在我的童年,天空上白云特别多,形状是六十年代流行的样式,一朵一朵。它们用一只手擒着白裙的一角,徐徐从天空滑过。那么多草仰面看白云,盼它掉下来,哪怕一朵也行。草可以钻进大白云里藏猫猫玩,累了在里边睡,拿云彩蘸白糖吃,后来鼻子耳朵里钻进了很多云彩捻儿。我们还在体育场练水兵舞,其实学校已经练了两节课,我们还练。这是在遥远的内蒙古的小城里。
去年秋天,电视里传出庄严的《人民海军向前进》,我激动不已。我生平在学堂里学的第一首歌就是这个,配水兵舞。我甚至不能在沙发上坐着听这首歌,出汗。量一下脉搏,达到每分钟一百五十次。三十多年没听这首歌了,这歌是“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歌。激动啊!那时,和我分享激情的也许只有少数退役的老海军将领。而那些娅们,我已经不知道她们现在流落何方,去年听没听到《人民海军向前进》。蔚蓝色的大海,军舰像菜刀开膛一样划过,两侧翻出海的雪白脂肪。
雪已经化了,半尺深的积雪竟在一天之内稀里哗啦解散了,这就是春天。春天的结构与钢琴协奏曲的结构仿佛,许多东西随春天倾泻而来,仿佛世界装不下了。阳光耀眼,枝头比冬天拥挤,草像练字的人在纸的每一块空处密密写满,的确装不下了。麻雀还要叫上几声,更显得拥挤。然而春天不着急,像波里尼的琴声一样晶莹、节制、若有所思。声音是在手指触键的瞬间发出的,不早也不晚。勃拉姆斯告诉我们眼里看不到的春天,除了花朵与阳光之外,天空、地下和花苞里面的事情。虫子被阳光扎痛,小鸟遗失的草籽睁开眼睛,灌木们怎样互相推醒对方。总之,春天像踩着什么下来的,连续不断,留下钢琴般的脚步声。麻雀——我把它叫做都市唯一的鸟类、枝头上的老鼠、顽强的流浪汉——竟在枝头张大嘴歌唱,我似乎很久没看到麻雀专注地呜叫,它永远在躲藏、寻食、窥视。与都市里的人与污染周旋这么久还没死光,也够能耐的。它也为春天歌唱。因为爪子感到松树的枝丫里有一种酥酥的颤动,树叶和花骨朵经过它们双爪的时候就这样。吱——唧唧,它们情不自禁地叫起来。然后跳来跳去,感受不同树枝上的一颤。如果它落在马友友的琴弦上,爪下的感受肯定会更加乐不可支。
我感到最奇妙的事情是不同的音乐能够揭示同一现象的不同本质。我想说的恰恰是,现象是同一的,而本质多种多样。站在窗前往外看,透过碧桃树的交织,街上行人来往。放普罗科菲耶夫的《埃及之夜》、李斯特的《浮士德》、萨蒂的《直视和斜视的东西》、《埃尔加的海景》,以及恩雅、南方小鸡、后街男孩、李玟和范晓萱。窗外始终是窗外。对面破旧的灰楼顶上砌一间木房,商店的人晾一件红格床单,爆米花的人就要来了,骑自行车的人像驴皮影匆匆而过。没有新闻,没有戏剧性的意外,而不同的音乐说出了这一切的神圣、沉穆、遥远、奋异、陌生、平凡、忧伤以及喧闹、暗藏的情欲与无价值,“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每一样东西都并非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人有时不知自己生活在哪里,以及我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些东西中间,更没有理由指出它们、评说它们,更不必说愤怒、厌倦与漠视。音乐使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像不断换车的旅人。
古典音乐使人痛苦,它在最阴暗的光线下、在肮脏的地上为你指出一颗颗莹洁的珍珠。古典音乐让人做一个好人,但我们承担不了做好人的代价。如此卑琐的想法,在那么多大师目光的注视下,只好放弃,像小偷扔下一件刚偷来的破褂子。贝多芬对于庸俗丝毫不留情面,用密集的重磅炮弹粉碎我们身上可怜的一点点庸俗。莫扎特用精美告诉你,庸俗其实很脏,不值得紧紧抱在怀里。事实上,我们和贝多芬、莫扎特、巴赫的一点点真正的接触,唯有音乐。或者说,我们相信世界上存在过莫扎特的证据只有这些音乐。历史是无法相信的,甚至文学作品也不好用“相信”这个词来评断,太多夸饰。音乐保留着更多心灵的原始。当我听些音乐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大师们心灵的喟叹,顿觉不可思议。他们如此亲善待你一如友人,这的确始料所未及。
听古典音乐而获得清净安详之气的境界,为我所不能。听它们,我有被俘虏的感觉。被大师从世俗阵营捉小鸡一般捉一个马崽押入庄严整肃的大堂,我却回头留恋另一厢的浅薄嬉闹。而被圣洁宁静感化之后,又低头惭愧自己其实不配,这是替古典音乐惋惜。我真的奇怪,污浊的浮世与人性竟有古典音乐的精纯。它们是给谁听的呢?如果是我,我则有些忸怩,仿佛无意中挑起一副重担。然而我还是听得出,上帝对每个人都没有失去信心,他的声音并不计较有多少人在听,就像他让草发芽、树开花、小鸡从蛋壳钻出,并没有讨好草、树和母鸡的意思,否则他为什么让年年都右春天?
我们听就是了,虽然我不时逃回去,和爵士、民歌与欧美流行组合厮混一番。喧闹的、可饱耳福的流行音乐,如玛丽亚·凯莉和后街男孩都是“人”的声音,像在一起喝可乐、啤酒,接着跳舞一样,我们由此得知自己的身体和欲望。而遥远如星辰的亨德尔和海顿,则告诉我们春天。他们说春天不一定是可以满足的欲望,不可吃不可喝,它比你所能感受的更加广大和纤细,充满了生机。春天不是风与花草的组合,是和谐、律动吗?我们不禁惊讶。
演进与编码,是向你证明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