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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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写作

一块块字碑,镌刻着千古文章。一座座丰碑,纪念着万世功业。连荒冢中千篇一律的墓碑,也有一副不朽的面孔。

你也是一块碑,谁能读懂你身上的铭文?

我不是碑,也留不下碑。我死后没有墓志铭。

我一路走去,在水上留下泡沫,在泥上留下痕迹。泡沫转眼迸裂,痕迹瞬即泯灭。多数时候,我连泡沫和痕迹也没有,生命消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是易朽的。

不过我不在乎。我兴致勃勃地打捞我的泡沫,收集我的痕迹。

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莎士比亚、歌德,但是我宁愿永远不读他们的传世名作,也不愿轻易放过一个瞬息的灵感而不去写下我的易朽的诗句。别人的书再伟大,再卓越,也只是别人的生命事件的痕迹。它们也许会触发我的生命事件,但只有我自己才能刻下我的生命事件的痕迹。

对于我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部不朽之作都只是在某些时辰进入我的生命,惟有我自己的易朽的作品才与我终生相伴。

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惟一可以把握的永恒。

我不追求尽善尽美。我的作品是我的足迹,我留下它们,以便辨认我走过的路,至于别人对它们作出何种解释,就与我无关了。

我想像不出除了写作外,我还能有什么生存方式。我把易逝的生命兑换成耐久的文字。文字原是我挽留生命的手段,现在却成了目的,而生命本身反而成了手段。

有各种各样的收藏家。作家也是收藏家,他专门收藏自己的作品。当他打开自己的文柜,摆弄整理自己的文字时,那入迷的心境比起集邮迷、钱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他的收藏品只有一个来源,便是写作。也许正是这种特殊的收藏癖促使他不停地写啊写。

文字是感觉的保险柜。岁月流逝,当心灵的衰老使你不再能时常产生新鲜的感觉,头脑的衰老使你遗忘了曾经有过的新鲜的感觉时,不必悲哀,打开你的保险柜吧,你会发现你毕竟还是相当富有的。勤于为自己写作的人,晚年不会太凄凉,因为你的文字——也就是不会衰老的那个你——陪伴着你,他比任何伴护更善解人意,更忠实可靠。

收藏家和创作家是两种不同的人。

你搜集一切,可是你从不创造。我什么也留不住,可是一旦我有点什么,那必然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东西。

写作的快乐是向自己说话的快乐。真正爱写作的人爱他的自我,似乎一切快乐只有被这自我分享之后,才真正成其为快乐。他与人交谈似乎只是为了向自己说话,每有精彩之论,总要向自己复述一遍。

真正的写作,即完全为自己的写作,往往是从写日记开始的。当一个少年人并非出于师长之命,而是自发地写日记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并且试图克服生存的虚幻性质了。他要抵抗生命的流逝,挽留岁月,留下它们曾经存在的确凿证据。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过是一个改不掉写日记的习惯的人罢了,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变相的日记。

灵魂是一片园林,不知不觉中会长出许多植物,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凋谢了。我感到惋惜,于是写作。写作使我成为自己的灵魂园林中的一个细心的园丁,将自己所喜爱的植物赶在凋谢之前加以选择、培育、修剪、移植和保存。

一个人何必要著作等身呢?倘想流芳千古,一首不朽的小诗足矣。倘无此奢求,则只要活得自在即可,写作也不过是活得自在的一种方式罢了。

一切执著,包括对文字的执著,只对身在其中者有意义。隔一层境界看,意义即消失。例如,在忙人眼里,文字只是闲情逸致;在政客眼里,文字只是雕虫小技;在高僧眼里,文字只是浮光掠影。

写作是最自由的行为。一个人的写作自由是不可能被彻底剥夺的,只要愿意,他总是可以以某种方式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

我难免会写将被历史推翻的东西,但我决不写将被历史耻笑的东西。

无所事事的独处是写作者的黄金时刻。

写作者需要闲散和孤独,不但是为了获得充足的写作时间,更是为了获得适宜的写作心境。灵感是神的降临,忌讳俗事搅扰和生人在场。为了迎接它,写作者必须涤净心庭,虚席以待。

完整充实的自我是进入好的写作状态的前提。因为完整反而感到了欠缺,因为充实反而感到了饥渴,这便是写作欲。有了这样的写作欲,就不愁没有题材,它能把碰到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食物并且消化掉。可是,当我们消散在事务和他人之中时,我们的自我却是破碎虚弱的。烦扰中写出的作品必有一种食欲不振的征兆。

写作如同收获果实,有它自己的季节。太早了,果实是酸涩的。太迟了,果实会掉落和腐烂。

那么,我大约总是掌握不好季节:许多果实腐烂了,摘到的果实又多是酸涩的。

对于写作者来说,重要的是找到仅仅属于自己的眼光。没有这个眼光,写一辈子也没有作品,世界再美丽再富饶也是别人的。有了这个眼光,就可以用它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写作的“第一原理”:感觉的真实。也就是说,必须是有感而发,必须是你之所感。

感觉是最个别化的东西。凡不属于你的真实自我的一切,你都无法使它们进入你的感觉。感觉就是此时此刻的你的活生生的自我。如果这个自我是死气沉沉的,你就决不能让它装成生机勃勃。

情节可以虚构,思想可以借用,感觉却是既不能虚构,也不能借用的。你或者有感觉,或者没有感觉。你无法伪造感觉。甚至在那些貌似动情或深沉的作品里,我也找不到哪怕一个伪造的感觉。作者伪造的只是感情和观念,想以之掩盖他的没有感觉,却欲盖弥彰。

有人写作是以文字表达真实的感觉,有人写作是以文字掩盖感觉的贫乏。依我看,作品首先由此分出优劣。

请注意,我强调的是感觉的真实。感觉无所谓对错,只要是一个独特自我对世界的真实体验,就必有其艺术上的价值和效果,哪怕这个自我独特到了病态的地步。

有两种写作。一种是经典性的,大体使用规范化的语言,但并不排除在此范围内形成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它永远是文学和学术的主流。另一种是试验性的,尤其是在语言上进行试验,故意打破现有的语言规范,力图创造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它永远是支流,但其成功者则不断被吸收到主流中去,影响着主流的流向。我知道自己属于前者。我在文学上没有野心,写作于我不过是一种记录思想和感受的个人活动。就此而论,现有的语言已经足够,问题只在如何更加娴熟自如地运用它。但我对后者怀着钦佩之心,因为在我看来,惟有这种语言革新事业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创作是一种试验,一种冒险,是对新的未知的表达方式的探索。真正的创作犹如投入一场前途未卜的热恋兼战争,所恋所战的对象均是形式,生命力在其上孤注一掷,在这场形式之恋形式之战中经受生死存亡的考验。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文人并不创作。对于中国的文人来说,写作如同琴棋诗画一样是一种嗜好和消遣。或者,如他们自己谦称的那样是“笔耕”,——“笔耕”是一个确切的词,令人想起精神的老圃日复一日地在一块小小的自家的园地上辛勤耕耘,做着重复的劳动,以此自娱。所以,中国的文人诚然能出产一些风味小品,但缺少大作品。

写作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可以是闲适的逍遥,也可以是紧张的寻求。前者写自己已有而合意的东西,后者写自己没有而渴望的东西。按照席勒的说法,前者为素朴诗人,属于古代,后者为感伤诗人,属于近代。然而,就个人而言,毋宁说前者属于中年以后,后者属于青年期。人类由素朴走向感伤,个人却由感伤回归素朴。东方是世界的古代,同时又是老成的民族,多素朴诗人。西方是世界的近代,同时又是青春的民族,多感伤诗人。

留着写回忆录吗?不,现在不写,就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复活不了的。年老时写青年时代的回忆,写出的事件也许是青年时代的事件,感觉却是老年人的感觉。犹如刻舟求剑,舟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那一路掉在岁月之流中的许多感受却再也打捞不起来了。

任何一部以过去为题材的作品,都是过去与当下的混合。

写作中最愉快的时刻是:句子似乎自动装束停当,排成队列,向你走来。你不假思索,只是把这些似乎现成的美妙句子记录到纸上。大约这就是所谓灵感泉涌、才思敏捷的时刻了。你陶醉在收获的欣喜中,欣喜之余又有些不安,不敢相信这么多果实应当归你所有,因为那播种、耕耘、酝酿的过程本是无意识的,你几乎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窃取者。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一篇文章有无数种写法。不论写作前的构思多么充分,写作时仍会有种种似乎偶然的字句浮上心头,落在纸上。写作过程的每一次打断都必然会使写法发生某些变化。所以,我不相信有所谓不可改动一字的佳作,佳作的作者自己也一定不相信。

我抓住一条思绪,于是它自己开始工作,去连结、缠绕、吸附,渐渐变得丰厚,一篇文章就诞生了。许多未被抓住的思绪却飘失了。

每当结束一篇文稿,便顿觉轻松。这种感觉,大约只有一朝分娩,走下产床的产妇才能领略,她又可以在户内户外到处走走,看看天空、太阳、街道和行人了。我就带着这种轻松感,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让人看看我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为此感到一种可笑的自豪。

有的人非得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才能学习。我非得离开课堂,独自一人,才学得进去。有的人非得打草稿,才能写东西,哪怕是写信。我写东西不能打草稿,那样会觉得现在写的东西是不算数的,因而失去了写的兴致。

叔本华说: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我说:名词是动词的尸体。

语言是一个人的整体文化修养的综合指数。凡修养中的缺陷,必定会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来。

一段表达精当的文字是一面旗帜,在它下面会集合起共鸣者的大军。

无论写什么,哪怕只是写信,写日记,写一个便笺,下笔决不马虎,不肯留下一行不修边幅的文字。这样做的人必能写一手好文章。好的文字风格如同好的仪态风度一样,来自日常一丝不苟的积累。

写得明白易懂的诀窍是:只写自己懂的东西,不写自己不懂的东西。世上读不懂的书,作者自己也不懂的占大半。

格言是天神们私下议论人类隐情的悄悄话,却被智者偷听到了。

俏皮话机智,大实话中肯。好的格言既机智,又中肯,是俏皮的大实话。

那些在市场上兜售,内容大同小异,少男少女们买去填在赠言册、生日卡、贺年卡上的东西,也配称作格言么?

有的人用平平淡淡的语言说出不同凡响的见解和朴实的真理(两者往往是一回事),有的人满怀激情地说些老生常谈。据说他们写的都是哲理散文。

某位作家太太下的定义:作家是一种喜欢当众抖落自己的或别人的隐私的人。

作家的辩护:在上帝或永恒面前,不存在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