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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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才

一个天才也许早熟,也许晚熟。问题不在年龄,而在于他有一些他自己的话要说出来,或早或迟,非说出来不可。

博学家一辈子说别人说过的话,天才则能说出自己的话,哪怕一辈子只说出一句,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非他说不出来的。这是两者的界限。

天才区别于常人的不是智力,不是勤奋,而是一种使命感。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使命感究竟是什么,但是却始终存在,并且常常出其不意地叮咛他,折磨他。这是一种责任心,不是对他人,对人类,而是对自己的生命的责任心。

多数人属于家庭、国家、社会。天才属于有与无、最小与最大、自我与永恒。

对天才来说,才能是沉重的包袱,必须把它卸下来,也就是说,把它充分释放出来。“天才就是勤奋”,但天才的勤奋不是勉为其难的机械的劳作,而是能量的不可遏止的释放。

天才是最接近自然本来面目的个性。既然自然本身是丰富多彩、充满矛盾的,那么,天才怎么可能永远自相一致呢?哲学史上最有创造力的天才,如柏拉图、康德,恰恰是最自相矛盾的。二律背反是天才的命运。

没有真诚,就没有丰富性。

许多人罕能返视自己的心灵,一旦返视,也要安上一片习俗和舆论的滤色镜,于是只看见一种色彩。

天才对自己是诚实的,他不想阻止他心灵的天然色彩放射出来,而天然色彩总是丰富的。

我们身上最缺少什么?一是原始的生命冲动,二是寻求终极价值的形而上冲动。天才是这两种冲动的会合。所以,中国多文人而少天才。

天才是大自然的灵感。因此,一个天才在泄欲时是动物,在吃喝时是凡夫俗子,只有在大自然的灵感降临于他时才是天才。因此,一个天才在平时多数场合不是天才,只有在少数幸运的时刻才是天才。

天才往往不是那些最聪明的人。如同大自然本身一样,天才必有他的笨拙之处。

一个有才华有活力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宿,他永远在尝试,在探索。天才之缺乏自知之明,恰如庸人一样,不过其性质相反。庸人不知自己之短,天才却不知自己之长。德拉克罗瓦在创作他的传世名画之时,还在考虑他是否做一个诗人更合适些。

我相信,天才骨子里都有一点自悲,成功的强者内心深处往往埋着一段屈辱的经历。

芸芸众生也有权利活。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是平等的。至于说到历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天才与芸芸众生之间隔着鸿沟。当然,天才的伟大并不需要优越的享受来报偿,伟大本身就已经是他的报酬。

天赋高的人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贵族心理,看不起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他对群众的宽容态度是阅历和思考的产物。

天才生活在一个观念和想像的世界里,尽管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更真实,更根本,但是它确实是脱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因此,用世俗的眼光看,天才决不可能给人类带来任何实际的幸福(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始终等同于福利),他们的欢乐只是疯狂,他们的苦痛也只是自作自受。世人容忍他们的存在,如同对待异禽怪兽一样给他们拨出一小块生存空间,便已经是礼遇有加了。天才自己不应当期望有更好的待遇,否则就等于期望自己不是天才。

庸才比天才耐久。庸才是精神作坊里的工匠,只要体力许可,总能不断地制作。创造的天才一旦枯竭,就彻底完了。他没有一点慰藉,在自己眼里成了废物。他也的确是一个废物了。

创造靠智慧,处世靠常识。有常识而无智慧,谓之平庸。有智慧而无常识,谓之笨拙。庸人从不涉足智慧的领域,所以不自知其平庸。天才却不免被抛入常识的领域,所以每暴露其笨拙。既然两者只可能在庸人的领土上相遇,那么,庸人得意,天才潦倒,当然就不足怪了。

天才三境界:入世随俗,避世隐居,救世献身。

我总在想,天才在同时代人中必是孤独的,往往受到冷落和误解,而在后来的时代中,大多数人事实上也是不理解他们的。那么,他们身后的名声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

也许,伟大心智的超时代沟通是一个原因,这种沟通形成了高级文化的历史继承渠道。

但问题仍然存在:即使后来的天才理解先前的天才,可是这后来的天才在自己的时代仍然是孤独的,他对先前天才的评价却何以得到人们的公认呢?

也许总有少数幸运的天才,正是通过他们,世人在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所赏识的其余不幸的天才。

天才是如何被承认的?几种假说——

其一,级差承认:二等才智承认一等才智,三等承认二等,以此类推,至于普通人,使天才终于在民众中树立起了声誉。当然,仅仅是声誉,其代价便是误解的递增。

其二,连锁承认:在众多天才中,某一天才因为种种偶然性的凑合而被承认,于是人们也承认他所欣赏的一系列天才,这些天才中每人所欣赏的天才,就像滚雪球一样。

其三,然而,最准确的说法也许是:天才是通过被误解而得到承认的。世人承认其显而易见的智力,同时又以平庸的心智度天才的思想。归根到底,只有天才才能完全理解天才,庸人只是起哄罢了。

天才因其被误解而成其伟大。这话可有三解:第一,越是独特的天才,与常人越缺少共同之处,因而越是不被理解和易遭误解。所以,误解的程度适见出独特和伟大的程度。第二,天才之被承认为伟大,必是在遭到普遍的误解之后,人们接受了用自己的误解改造过的这天才形象,于是承认其伟大——即承认其合自己的口味。第三,天才的丰富性和神秘性为世世代代的误解留下了广阔的余地,愈是伟大的天才愈是一个谜,愈能激起人们猜测他从而误解他的兴趣。伟大与可误解度成正比。

也许,天才最好的命运是留下了著作,在人类的世代延续中,他的思想不时地在个别人心灵上引起震颤和共鸣。这就是他的不朽和复活。较坏的是著作失传,思想湮灭。最坏的是他的著作成为经典,他的名字成为偶像,他的思想成为教条。

对天才是无法盖棺论定的。天才在受到崇拜的同时总是遭到误解和曲解,引起永无止息的争论。也许,不能盖棺论定本身就证明了伟大。

天才的可靠标志不是成功,而是成功之后的厌倦。

天才是脆弱的,一点病菌、一次车祸、一个流氓就可以致他于死命。

天才未必是强者,例如凡高。

性格的强弱决定尘世的命运,天赋的大小决定天国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天才死后享誉看做天国的荣耀。

高更也以穷困潦倒而终。但是,和凡高相比,他毕竟在生前就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因为他是强者。

天才不走运会成为庸人,庸人再走运也成不了天才。

她读着凡高的传记,泪眼汹涌,心想:“如果我在那个时代出生,我一定嫁给凡高。”

在凡高活着时,一定也有姑娘想像自己嫁给更早时代的天才,并且被这个念头感动得掉泪。而与此同时,凡高依然找不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姑娘。

一个青年对我说:“我就是尼采!”

我答道:是吗?尼采是天才。每个天才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你重复了尼采,所以你不是天才,所以你不是尼采。

天才往往有点疯,但疯子不等于是天才。自命天才的人老在这一点上发生误解。

天才与疯子,奇人与骗子,均在似是而非之间。

世上有一个天才,就有一千个自命天才的疯子。有一个奇人,就有一万个冒充奇人的骗子。

俗人有卑微的幸福,天才有高贵的痛苦,上帝的分配很公平。对此愤愤不平的人,尽管自命天才,却比俗人还不如。

自己未曾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权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自己已经找到伟大的幸福的人,无意要求别人拒绝平凡的幸福。

最低的境界是平凡,其次是超凡脱俗,最高是返璞归真的平凡。

大魄力,人情味,二者兼备是难得的。

不避平庸岂非也是一种伟大,不拒小情调岂非也是一种大气度?

有不同的疯狂,不同的自杀。

中国多的是白痴,少的是狂人;多的是“畏罪自杀”者和“受迫害致死”者,少的是精神崩溃而自杀者。

你也谈国民性?

我不赶时髦,也不避时髦。

我们多肤浅的全面,少深刻的片面;多平庸的健康,少天才的病态。我们的神经太平衡了,不过是一种弱平稳。

我们没有无家可归的孤独感,被抛入世界的荒诞感,与虚无不期而遇的焦虑感,肩负毁灭的悲剧感。

尽管住宅拥挤,我们宁愿挤在一起相濡以沫,不肯相忘于江湖,漂泊于荒原。

不过,有时我又想,对国民性公平一点吧,天下小市民一样庸俗,天才一样受磨难,这是世界性的。

华人在西方社会都很有成就,但是没有大师,出不了爱因斯坦、海德格尔、卡夫卡,什么原因呢?

原因当然不在智力上,而在气质上。

中国人中庸。西方人走极端,古罗马疯狂享乐,中世纪严格禁欲,这种彻底性往往会出大师。他们也讲中庸,然而是结合了两极的中庸。

中国文化缺乏悲剧意识。儒家未知生,焉知死,道家齐生死,都不肯正视死。儒家入世,道家出世,都躲开了世界的可怕边缘,出处之选择,无非进身保身之道。中国人的眼界局限在社会之内,没有形而上的冲动。所以,中国也没有真正的宗教。儒教其实是处世术,道教其实是养身术,儒道释合流其实是统治术。

天赋平常的人能否成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处的具体教育环境,学校能够培养出也能够毁灭掉一个中等之才。天才却是不受某个具体教育环境限制的,因为他本质上是自己培育自己。当然,天才也可能被扼杀,但扼杀他的只能是时代或大的社会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