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就喜欢这样,总是答她以,“好。”什么都好。
他们约在某条路上的咖啡馆。
朵拉匆匆给周栩生打个电话,“我有点事,要先走。”不等周栩生说话,径直关了手机。
她抵达咖啡馆的时候陈皓已然在等候她。一看到她便微笑起来,“朵拉,好久不见。”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他的笑容里有些疲惫,有些世故。是的,她不应该再抱期望,他真的不再是那个少年陈皓。少年陈皓长大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正常吧。每个人都要长大,每个人都会改变。城市会变得更拥挤更繁华,黑色会褪,如花美眷会变苍苍妇儒。原本就是朵拉太天真,如果对镜细看,她应该会得发觉,曾经吹弹可破的肌肤已然渐呈老态,眼角长了细纹,腰间开始堆积赘肉——再怎么不明显,也是变化。
她不肯坐,艰难地发问,“你怎么认识小李?”
陈皓怔了一下,“哪个小李?”他眉头微蹙,半晌才像是恍然大悟,“哦,李警官。嗯,我认识他,怎么了?”他啪地拧开火要,燃支烟吸上。
朵拉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问,“那么,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皓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就像他说的那样。”
朵拉问:“真的?”她毫不放松地紧盯着他。
陈皓突然笑了,“怎么了?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就这么盼望着要跟周栩生一生一世,所以希望得到别的答案?”
朵拉被她说中心事,一时气苦,几乎绝望地坚持着发问:“那么为什么赠送小李偌大人情?”
陈皓并不否认,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因为要让他说出真相。这是报酬。”
朵拉愣住了。
陈皓站起身来,体贴地扶住她胳膊,“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最近累着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朵拉紧抿着唇。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原来,答案没有别的。她与周栩生,真的只能,只能到这里。
在陈皓的车上,她睡着了。耳里一直听到细碎的音乐声,一把干净的嗓子在温柔吟唱: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谁能说出道路伸向何方,
Where the day flows 岁月流逝何处,
Only time……唯有时光……
And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又有谁能说出爱之成长,
As your heart chose 是否如心之所愿,
Only time……唯有时光……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sighs 谁能说出,当爱已飞走,
As your love flies 你的心何以叹息,
……
多么熟悉的旋律啊。像是某年某月,曾经倾听过,沉醉过。
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四处寻找音乐声的来源,最后发现是立在车头的一个小水晶球,随着音乐的节奏,水晶球里的两个小人缓缓旋转,雪花漫天飞舞。
“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有一次同学去我家,差点弄坏它,我气得跟他打了一架……”陈皓说。
朵拉疲倦地一笑,轻声说:“你呀,你就是这样,动不动就打架……”她微微挪动身子,试图让自己窝坐得更舒服一点。
“我珍惜它,如同珍惜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陈皓说。
这么动情的话。但朵拉只发出轻微的鼻鼾。她再次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朵拉猛地惊醒过来。
身上盖着陈皓的外套。窗外璀璨星空,猝不及防地扑进眼帘里来。月光凛冽清明,原来,陈皓把车开到了山上。
他就站在不远处,月光笼罩着他,他默默地吸着烟,样子特别寂寞。
朵拉打开车门下车去,走到他身边。他没回头看她,只说:“看,月光多么好。”
朵拉牛头不对马嘴地答,“走吧。回家。”
陈皓微微牵扯嘴角,“两分钟。就这样,站在我身边,陪我看看月光,朵拉。就这样。”
他的声音里掩藏诸多不可言喻的悲伤。
朵拉轻声说:“原谅栩生罢,这样你也会快乐一点。”
他注视着她,“你也想原谅他吗?”
她立刻翻了脸,生硬地说:“走吧。”
率先掉过头走。
他丢了烟蒂,用脚踩熄,跟在她身后走。他只要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柔软的发丝。
他很想。但是没有。
她明明距他咫尺,怎么却像天涯海角般遥远。
车子直驶到朵拉楼下,朵拉打开车门,“我走了。”
陈皓在身后叫她,“等一下。”他走上前来,凝视着她,“跟我在一起,朵拉,我可以放弃所有。”
朵拉看着他,慢慢地笑起来,“不,陈皓,你不能。你甚至不能为了我忍受周栩生所给予你的屈辱。”
陈皓身子一震。
朵拉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年轻时候的意气,到底有什么好计较的?真的为了我?不,陈皓,你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爱我。其实要报复一个人,只要好好生活就够了。”
陈皓握住她的手,放至唇边轻轻亲吻,“好,朵拉,我听你的。我会好好生活。”
朵拉笑了笑,抽回手,“走吧。太晚了,开车慢点儿。”
他轻轻答她,“好。”
他很快驾车离开。
朵拉正要走进楼道,突然间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楼道间里,周栩生正微微斜靠着墙,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的心脏骤然收紧,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她深吸口气,走近去,艰难地叫声,“栩生。”
暗光里,周栩生伸手抚住她面庞,轻声问:“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他?”
时光像是倏忽倒流至多年前,年少的周栩生质问她,“你到底喜欢谁?是我?还是他?”
她愣愣地看着他。
她不信他不懂。
但是,真的。真的只能到这里了。她害怕有一天,她会太爱他,如果离开他,她会彻夜痛哭,人生从此失去意义,她将无法继续生活下去。
“我懂了。”他轻声说。
他转身走。
身影渐渐被黑夜所吞没。
他走得那么快,一点也没听到她的恸哭。
非儿说:“朵拉,糖果屋答应把铺面转让给我们了。”
非儿说:“朵拉,今天的生意好好……”
非儿说:“朵拉,你怎么吃的那么少?”
非儿说:“朵拉……”
朵拉叹息一声,“闭嘴。亲爱的。”
非儿坚持着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朵拉只好答,“是的。我病了。”
非儿赶紧伸手抚在她额上,朵拉啪地打开她的手,“让我独自呆着就好。”
她又不愿意一个人在家。屋子里仿佛到处都是周栩生留下的气息。
她总窝在店子里不动弹,来来往往的顾客让她感觉窝心。
又不太肯吃东西,人瘦掉许多。
糖果屋与小美足之间打掉几乎一壁墙,施以美貌的拱形门。装修工一刻不停地敲敲打打,非儿忙碌得容光焕发。
但凡询问此什么,朵拉一律答,“你看着办。”
没有了他,一切都变的无足轻重。
他们已经很久不见面。
时间从来没有变得这样漫长过,一分一秒都异常难捱。晚上她总睡得不好,朦胧中像是总听到手机在响,惊醒了第一反应便去抓手机,却是什么都没有。
又总是做梦。支离破碎的。
一日她对非儿说:“我想去相亲。”
非儿怜悯地看着她,温和地说:“去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发生了什么,猜也猜得着几分,但朵拉不提,她从不会询问。朵拉说要相亲,她就忙着到处给她张罗相亲对象。比如,表哥的同学,又或者堂姐的同事,要不然,邻居家的亲戚……
非儿先作一轮筛选,他们基本都身家尚可,拥有稳定的工作,正直善良。
朵拉原本只是顺口一句,哪成想非儿竟当了真,不忍拂她意,便也遵照约好时间地点去见上对方一面。
他们果真都不错,如果说要结婚,确实已然算得上理想的对象。
但是某男,朵拉嫌他年纪尚轻,发际线却早早过高;又某男,朵拉发现他一直微微抖动着双脚,左脚完毕至右脚;再某男,朵拉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娘娘腔;再再某男,朵拉看到他在皮鞋里竟然穿着运动袜……
她向非儿道歉,“对不起非儿。”
非儿安慰地拍拍她手,“我明白。”
爱过的人都会明白。再好的,不是他也没用。
圣诞节,小美足早早收工,她一个人去书城,在里头呆一整天,最后挑一堆烹调书籍。旁边有一年轻女子惊奇地看着她,喃喃发问,“你是要学习做满汉全席吗?”
她微笑答,“是啊。”
女子羡慕地叹息,“我若有爱人,也愿意帮他做。”
朵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晚上她独自开一瓶葡萄酒,慢慢喝至深夜。
好像睡着了,听到窗外下起了雨,手机在响,不停地。她猛地惊醒过来,摸到手机,发现是周每每打来的。
啊。每每。
她精神为之一振。
“每每!”
周每每声线微弱,“朵拉……疼……”
朵拉腾地跳了起来,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家,朵拉,好疼……”周每每轻轻啜泣起来。
朵拉不及细想,抓过包就往门外奔。
夜好静。没有人,也没有车。雨丝绵延不绝。
她这才想起应该拿把伞,但不肯浪费时间再上楼,于是在雨里小跑起来,跑了许久,终于碰到一辆出租车,扬手招停。司机也觉得惊异,大约怀疑她是负气离家出走的家庭主妇,好心提醒她,“这么晚了,别在街上到处乱走……”
她勉强一笑,说不出话。心跳得异常激烈,像是感知到危险与不祥。
好不容易抵达每每家,上楼摁了好久门铃,周每每才来开了门。她半伏在地上,显然被疼痛折磨得已然站不起身,看到朵拉便努力地温和一笑,虚弱地叫声,“朵拉!”
她脸色苍白,额上渗出豆大汗滴。
朵拉又惊又疑,蹲下去扶住她,颤抖着声音问,“你怎么了?你哪儿疼?”
屋里灯光不够明亮,蹲了下去,朵拉才发现每每身上全是血。鲜红的刺眼的,朵拉不由得一阵眩晕。
每每疲惫地靠在她肩头,已经说不出话。朵拉取出手机,手抖得太厉害,手机掉到地上,沾染鲜红血迹,她屏住呼吸把它拣起来,努力平静着拨打120,“你好,这里有人受伤,地址是……”
像是过了非常久非常久,救护车迟迟不到,朵拉轻轻拍打周每每的脸,不停地叫:“每每,每每……”
偶尔她会睁开眼来,非常努力地对她笑一笑,又重新闭上双眼。
朵拉再也顾不得,拨通周栩生电话,电话刚接通,她已忍不住哭出声来,“栩生……”
从小他就看不得她掉眼泪,他向来不忍拂逆她心意,她一哭,他更是迅速举手投降。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其实真没把握,他会不会来。她伤了她的心,惹怒了他,他还会不会管她。
但他来了。
他一出现,朵拉的眼泪就像断了线,“栩生……”
周栩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跳,他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看到这样景况,他抓住朵拉的手,沉声问道,“打120了没?”
朵拉泪眼婆裟地点点头。
“别怕。”他搂住她的肩,安慰着她。“咱们不能乱动她,等救护车……”他转而给江叔打电话。
救护车终于来到,救护人员自朵拉手里接过周每每,周每每惊醒了一下,口齿异常清晰地叫声,“朵拉!”随即又陷入了昏迷。
朵拉伏在周栩生胸前,哭得发不了声。整个人几乎被周栩生抱下楼。
江叔早已启动车子,待他俩一上车,立刻紧紧跟随救护车。
多么静多么静的夜。
救护车的鸣笛响彻天际。
朵拉问:“每每她会死吗?”
周栩生紧搂着她,下颌抵在她发上,“不会。”他安慰着她。
他们站在手术室外等候良久。
医院里充斥着经年不散的消毒水气味,隔壁手术室里刚刚打开大门,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打碎了一室静寂……
手术室终于灯灭,医生和护士陆续走了出来,医生一脸遗憾,“也不知道病人在哪做的人流手术,没做好,所以造成大出血……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尽力了。这句话朵拉在电视上听过无数次。她惊惶地抬起头来,看着周栩生,“医生说什么?他是什么意思?”
她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像一个被黑暗包围了的孩子,眼里满是恐惧。
周栩生自觉眼眶一热,不由得哽咽起来。
朵拉奇怪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等下每每就出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周栩生紧紧搂住她,把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她挣扎着,尖叫起来,像使出了全身力气,撕裂般的疼痛潮水一般涌来。
亲爱的每每。我的每每。
第一次见面的情形,犹自像昨日一般清晰。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们共同度过最尴尬最难忘的青春时光。她们见证了彼此最青涩的年华,彼此交付过最真的心。
她们说过要一起老。
朵拉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自己,她本可以主动给每每打个电话,或者邀请她去逛逛百货,与一个鲜活的生命相比,再多的芥蒂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她能够知道。
她泪如泉涌。
一转眼,新年来了,过去了。大街上还充满着新年的喜庆气息。路边商店的高音喇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高叫:“年末大清仓,最后三天……”
这是每每离开的第十天。
朵拉觉得像梦。
怎么可能。她仿佛一触手,就能摸到每每的裙裾;一打电话,就可以听到她在那头咯咯笑,轻松地叫她,“朵拉!”
周栩生每天都陪着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他郑重许诺。
可是她知道,诺言有多么不可信。
她曾经和每每约好,以后她们老了,要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一块听音乐,一块做面膜,一块缅怀曾经美好的青春。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做饭。咄,没有男人有什么关系。男人算什么。
她眼圈又红起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问。
周栩生不作声。
朵拉去帮每每收拾屋子。每每的父母哭得几欲昏厥,每每的丧事一结束,他们俩就回了海城。N市是他们的伤心地,从此后一辈子也不想踏足。
地板清洗过了,但所有的其它还零乱地摆搁着。报纸杂志,围巾,拖鞋,外套……
桌子搁着烟与打火机。
朵拉突然一愣,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