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说益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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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益阳人汤鹏

著名作家叶梦写过一篇《今人不识汤海秋》的文章,对才子汤鹏不为益阳人熟知大为痛惜。她的依据是在益阳市图书馆借阅汤鹏所著《浮邱子》的时候,居然发现借书卡上一片空白,毫无任何人翻看的记载,她由此感到家乡早已忘记了这位大写的游子,“心中略有一丝悲凉”。对于与龚自珍、魏源和张亨甫被时人称为“道光四子”,一生写诗三千、著文等身的文胆,作家终于难掩心中不平,无奈地发出“今人不识汤海秋”的感叹!

那么,汤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汤鹏,字海秋,自号浮邱子,清嘉庆五年(1800)生于益阳县沙头一个富贵之家。他自幼天资聪慧,好学上进,犹以博闻强记和才思敏捷著称于当世。“九岁能属文,乡里称神童。”所作制艺,人人争相传诵,妇孺皆知,有版商曾数次印行,一时洛阳纸贵。道光三年(1823)中进士时,才20出头。他的八股文被认为做到了极致,每一次考八股文的试卷皆被翻印列入书肆中,士人争相传阅。

他为人神豪语快,耿直笃诚。少年时,常呼朋引伴于乡邻;出仕后,广交宾朋于四海。他与桐城姚莹(姚石甫),邵阳魏默深(魏源),建宁张亨甫(张际亮),仁和龚定庵(龚自珍)等人为至交好友。他对志同道合的友情至笃至深,可谓肝胆相照、患难与共。姚莹任台湾兵备道时,因积极抗击英国侵略者,被得势的投降派诬陷入狱,汤鹏闻讯,冒着极大风险前去探视。他出狱后,汤鹏又邀集一群好友,在万柳堂设宴为受难的挚友洗尘接风以示庆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更令人感动的是,1844年春末,在“债客门前如雁立”的窘况下,即使“为孔方所困,过蒲节即上青天耳,当尽友朋之谊”而自嘲自谶的汤鹏,也要约请魏默庵、李梅生、何子贞等为重病的林昌彝筹款集资。七月初七,汤鹏辞世前三天,他还邀约一些好友到陶然亭相饮,为久病的老友林昌彝死而复生作“更生会”,并留下“为君斟此更生酒,留作人间命世才”的绝笔诗。次日因病未到,再一日便溘然长逝。林昌彝后来每忆及此事,悲从中来,感喟不已。而当年龚自珍从北京动身南归之际,汤鹏与之依依惜别,书楹帖“海内文章伯,周南太史公”赠之,并跋云:“定庵将之江南,书十大字以壮其行。”自珍作诗回赠道:“觥觥益阳风骨奇,壮年自定千首诗。勇于自信故英绝,胜彼优孟俯倾为。”汤鹏和魏源也是“道谊相洽,始终一贯,学识相切磋,诗文相砥砺,辅之佐之,至老不衰”。

当然,汤鹏既有益阳人“小意”的文化浸润,又有得理不饶人的率真和执著。汤鹏和曾国藩初识时,“相交甚厚”,后因言谈不合、各执己见而相互拍案叫骂,以致绝交。俗语云:性格即命运。为人迥异的汤曾二人在仕途亦不同。曾氏卑躬屈膝、左右逢迎,最后成为力辅清廷的“中兴四臣”,而性情中人且深具民族意识的汤鹏始终走不出一个诗人的圈定,在政坛成了一位悲剧性人物。汤鹏逝世后,曾国藩深悔当初对这位长者兼老乡的冒犯,亲自告祭,为其学识才情所折服,称颂他“著书成数十万言,才未尽也”。汤鹏的人格魅力吸引了清朝重臣曾国藩的俯首神交,在市井之间一时传为佳话。

诤臣汤鹏

道光三年(1823),汤鹏考取进士步入仕途。初任礼部主事,因文章“震烁奇特”,不久被选入军机章京,补户部主事,转贵州司员外郎,擢升山东道监察御史,诰封荣禄大夫,后因宦海沉浮,出任过四川司郎中、陕甘正考官、记名知府等闲官。

汤鹏生活的年代,正值中国社会触底沦落的外侮内患之际。作为一位民族意识觉醒最早、胸怀天下的士子,汤鹏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历史使命感和独特的孤愤情怀。军机任上,汤鹏得以遍览天下奏章,倍积官场历练,“慨然有肩荷一世之志”。及任御史,已过而立之年的他“意气蹈厉,谓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者”,表现出匡时济世的政治抱负和不懈进取的人生追求。以革除积弊、指陈腐败为己任,汤鹏敢对皇族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一事上书:“君以为司官朝吏,过失当付有司,不可奴隶辱之。”一月之内,他连呈三道奏章弹劾满清皇室、工部尚书载铨。不意皇上不听他整肃朝纲,平等待臣的意见,“以言宗室尚书叱辱满司官事,言过当”为由,反而降了汤鹏的官职,短短的一月之内由御史贬为户部员外。此事在朝野震动颇大,显现了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政治个性和巨大勇气。清代文学家姚莹在《浮邱子》中曾评述道:“以宗室尚书之亲贵,举朝所屏息者,而君倡言弹之,亦见鲠骨之风矣!”

其实,有“凌轹百代之才”的汤鹏与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贵汪廷珍和穆彰阿有师生之谊,有像两江总督邑人陶澍之类重臣撑腰,本可以攀龙附凤,青云直上,但他个性狷介,锋芒毕露,不甘折腰屈节、趋时媚俗,在改变社会积弊和实现个人抱负上考虑自己不多,表现了一种可贵的忠诚和执著。特别是弹劾载铨实为分外事,又是新晋官职,人微言轻,如果仅以明哲保身角度看,似乎不宜参本弹劾,但他希望改革社会的愿望太强烈了,实现个人志向太急切了。力谏之后,汤鹏以“喙刚如铁”声闻朝野,随之谗言四起,仕途受挫,以致他一生都为雄才自屈、报国无门而抑郁。但是,这恰恰使他成为一位著名的谏臣。

在《今人不识汤海秋》一文中,作家为汤鹏抱屈,她写道:“汤鹏是一个少有的诤臣,他把所有的政治抱负都寄望于朝廷,他总在盼望皇上能采纳他治国安邦的大计。然而汤鹏不幸,没有遇上明主,道光皇帝无能,清廷腐败,在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下节节败退。”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沿海诸省大扰,腐败无能的清政府与英国侵略者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是时英吉利扰海疆,求通市。鹏已黜,不得言事,犹条上三十事于尚书转奏。”(见《墓志铭》)汤鹏获知后义愤填膺,在自己被罢贬“不得进言”的情形下,仍条呈“夷务善后者三十事”,托时任户部尚书转奏,即使被朝臣们视为“书生之见”,也不善罢甘休。

从三十余岁在御史任上三次弹劾尚书载铨,到四十岁以爱国知识分子的正直与良知曲线上书朝廷,汤鹏济世救国之心未泯,建言献策之路未断,即使位卑声微也没有停息。汤鹏的悲剧不在于“礼曹十年不放一府,八年不一御史”的个人升迁受阻,而是他的治国安邦大计得不到采纳。尽管道光皇帝也召见了他,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仅“报闻而已”。而时臣大多素餐尸位、昏庸无能,不仅不为其声言,反而斥其不识时务,甚至落井下石陷害他。因此,在积重难返的末世王朝,他悲剧性的进谏之路应该是早预设好的。

著经世文章

汤鹏是一个富有理想抱负的文人,不会因进言之路阻塞而弃置自己的主张。在长年待职闲曹、不为朝廷所重用的景况下,不甘平庸的他注定只能走另一条道路。“既不得施于事,则将见之于言。”透彻认清朝政的腐朽本质后,汤鹏决意大著其书,以期“震荡人耳目”,对黑暗现实“有所暴白于天下”。在短短十几年里,他辛勤著述编订,数量颇巨。行世的有《浮邱子》十二卷、《七经补疏》七卷、《明林》二十四卷、《海秋制艺》前后集、《海秋诗集》前后集、《信笔初稿》等。

《浮邱子》一书乃汤鹏的发愤之作,这部长达22万字的著作“言军国利弊,吏治要最,人事情伪,开张形势,寻蹑要眇”,全面阐释了他的政治主张。该书于1987年由岳麓书社重新结集出版,经老教授王子羲等人精心校点,收录了同治刊本熊少牧的序,姚莹所撰《汤海秋传》,以及梅曾亮所撰《墓志铭》,著名文人书法家何绍基题写了书名。最近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也已将《浮邱子》列入出版计划之中。另外,《七经补疏》和《明林》有经世致用的政治、经济、军事、思想等方面的真知灼见,是研究湖湘文化的重要文献。叶梦在评价《浮邱子》时写道:“这可以说是一本写给皇帝老子和政治家看的政论专著,也可以看作一本修身明理的经典。”对于此三本书,汤鹏在《赠陈鹤皆孝廉》诗中透露:“犹有三书摧管乐,几回慷慨佐虞唐。”可见他的文章是辅政的治国安邦之策,体现了匡时济世的士子情怀。

汤鹏的文章激昂慷慨,雄辩恢弘,具有鲜明的批判色彩。他在《甲叔》一文中写道:“国有狼而以为麟凤,谓之倒。”他警示为政者“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在《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一文中,高调誓言:“发其痛苦流涕之狂,以折奸雄之焰,而生死在所不言。”他歌颂道:“狂者之志,有进无退也!”而“道之难能”,“不能禁狂者之不进而取也”。清人熊少牧评价他的文章“集经纬万端自成一子”,对其成就发出“才之奇、气之勇、文之多且工,如是世有几人”的赞叹,认为他的文章强烈的批判性足以显示出“即憎之者也不能不心折其文也”的巨大艺术魅力。

汤鹏少年得志,孩提即有文名,犹以八股文声闻士子,很早就考取进士。他是时文能手,更是八股取士的榜样,却从不为一己之私对八股文大加赞美。他认为八股文束缚人们的思想,是扼杀和摧残人才的工具。因此,他对八股取士的考试制度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不止一次发出诸如“哀哀腥腐中,谁能辨愚贤”的质疑和“空余贾生痛,甘作杞人愚”的悲叹,表现出一位具有良知的封建文人可贵的批判精神。

汤益阳之诗

汤鹏是清代中后期著名诗人,具有全国影响。他的诗主要收辑在《海秋诗集》前后集,从道光九年直至十七年(1829—1837)的八年里,他自己总结为“得诗三千余首,删存二千余”。汤鹏在诗歌上的成就,清人早已评定。晚清学者李柏荣称:“至今湖南人言诗学,未有不推及汤鹏者也。”龚自珍将他的诗概括为“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尤其对他独具个性的诗风印象极深,这位著名诗人据此大胆断言:“任举一篇,无论识与不识,曰:此汤益阳之诗。”

汤鹏的诗取材严肃,语言豪迈、凝重,诗风沉雄浩荡,往复缠绵。无论叙事、抒情还是释理,悲喜怒骂,直言精警,大多体现诗人博大胸怀,也深切表达其愤世嫉俗、沉郁悲壮的遭际之情。在《海秋诗集》中,有不少讴歌祖国大好山河的篇章,形象生动,席卷乾坤,真切感人。如“九州气势似星罗,万古熊湘一浩歌。衡岳乾坤低泰岱,深庭风雨挟黄河。荧荧圣骨九疑穴,蔼蔼骚魂二水波”;“君不见衡岳之高高插天,祝融紫盖奔走俯伏如儿孙”;“左踏龟台之脊背,右拔熊耳之顶巅,晨岚暮霭断崖连,岩花涧草无穷妍”。诗人出仕二十余年,携如云诗友游历过许多著名景点,武昌、杭州、金陵等处均留有杂题,如咏潇湘八景、燕京八景以及岳阳楼、黄鹤楼等。这些诗作大多寓景生情,情景交融,或雄浑刚劲,或婉约动人,丰富多彩,别具一格。

汤鹏的诗与其文一样,具有鲜明的批判意识,尤其体现在政治题材的诗篇上。这些诗紧扣时势,抒发感慨,有歌颂也有谴责,想象丰富,感情色彩强烈。他经常将昏官佞臣比作青蝇、蝎虎、蚊子以及鹳雀、鸡、鹜等动物,如“青蝇满天地,悄悄长沉疴”,“本须黄石铺经济,谁遣青蝇污典型”;“长尾如戟,短尾如戈,我兮我兮奈蝎何”等句。同时,他犹袭屈子遗风,孤芳自洁,以花鸟之类形象示人。他在《答龚膳部越鸟篇》中,形容龚自珍为“越鸟”,将自己比作“楚鸟”,二者皆“自名凤凰”,要“呼同志子,自奋来将”,表明自己不愿趋炎附势、折腰屈节的高尚情操。但汤鹏更多的是对国势衰微的忧虑。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后,他挥豪写道:

三年海上太披猖,鼋作鲸吞故故狂。

上将功名徒画虎,中原天地屡亡羊。

独推国士为韩信,能系人情是李纲。

四战居然摧虏胆,鸡笼鹿目有辉光。

在诗中,他表达了对误国弄权者昏庸无为的愤慨和对追逐名利、谄媚无耻者的深恶痛绝。

汤鹏的诗才也是多样的。他在《直如弦》中写道:“直如弦,驾短辕。曲如钩,骑紫骝。直如弦,卧寒毡。曲如钩,衣名裘。直如弦,心缠绵。曲如钩,肆瞧啁。直如弦,泪潺潺。曲如钩,快遨游……”这首小诗仿汉代民谣而写,效李杜之形而挥洒自如,别具特色,真切表现了他豪迈耿直的人生态度。

汤诗达到的高度,林则徐概括为“备古人之所不及备,为今人之所不能为”,叶梦则认为“汤鹏的诗作差不多是一本诗歌发展史”。但汤诗的影响,远超出诗歌之上。他的志业才气,在生时亦享誉当世。他与龚自珍、魏源和包世臣等四人“出入公卿,扺掌而谈,妇人孺子,皆知其名”。在湖南,他与欧阳辂、魏源和何绍基以诗文自雄,被时人并称为“湖南四杰”。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未及天命之年的汤鹏以忧愤劳苦殁于京都,由亲友扶丧归籍。次年3月9日,葬于益阳县城东7里外的东乡金盘山之原,好友梅曾亮撰写了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