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言草语
1594800000012

第12章 鸟群飞过峡谷(6)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下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雾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跫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白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听此虫声乃是“滋儿滋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的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我的愿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青草和星辰

青草离星辰仿佛太遥远,仿佛没关系,而我觉得它们是天生的伴侣,就像藏在岩石里的黄金跟太阳是伴侣,风跟水波纹是伴侣,钟声和融化的积雪是伴侣。青草和它身边的草只是邻居,它的目光在远方。每天夜里,青草举起双手仰望,看见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蓝的帏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青草以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同月亮是天上有树的圆窗。天与地相隔一层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楼舫。

青草在夜里发出芳香。所谓芳香只是对人类的嗅觉而言,用更高级的解码器解码,草香还是一种声音,或者叫语言。这些话语如同多轨混录的唱片,记录了草的歌声。青草的歌声节奏明快,伴奏乐队是弦乐而非弹拨乐,衬托草叶的童声。在天空的乐队里,星辰也发出童声。星辰的声音像河水冲击水晶铃铛,像花瓣被冻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遥远,遥远和永远在夜空相遇。遥远能让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遥远相关的歌声都潜伏着美,也有忧伤。忧伤像花朵,一边零落一边开放,伤感却不绝望。岁月不许美占有太多的时光,也不许一人一物、一花一叶、一晨一夕独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轮流坐庄。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会,它们不觉得彼此有多远。在牧区,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会儿就觉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来越大,甚至会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贞,它们以玩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来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们讲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听得懂的笑话。一株草拿两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给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变成了两碗水,因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试夜视力,看谁先发现睡觉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贴在树枝上。天际泛白,星星一跃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来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拢之前钻进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钻石,随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没有大氅。青草无眠,夜里凝视星辰。白昼遥望云朵,唱各种歌。青草那充沛的精力来自阳光的能量,人吃粮食吃的也是贮存在植物种子里的阳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称为小草,实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虫害,草遭碾压不死,草无须播种年年复生。草的歌声广阔,可惜人类的耳朵没有闻听草之歌声的解码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亲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有很多。

青草寂静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刚刚醒来,张着晶莹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弯流过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条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时候,如果在路边发现一个坑,大喜,一定从坑上纵身跨越才称心如意,小河跟儿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白云在河心庄重地移动。河岸的青草纷纷探过头来观看云影。

在微风没有吹来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们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鸟儿飞过来,像抢什么东西,不到一秒钟又飞走。鸟儿落下时,翅膀向前兜拢。如放出降落伞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样打开的翅羽精巧分明。

青草像站队,又像散开;像漫步,又像等待。看到青草,我想到的另一个词是寂静。没有河水流动,没有树叶喧哗,草的一生处于寂静中。或者说,没有哪一种生物像青草这样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出生不叫喊,死亡也不叫喊,在缄默中保管着青草的秘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青草。在一个开窗又不住人的房间,地板的缝隙都会长出青草。楼顶上,隆隆驶开火车的铁轨的中间,都有青草的身影。草是最会串门的人。只可惜书页里长不出青草,我最喜欢的三部诗集——惠特曼《草叶集》、杜甫诗选、希梅内斯《小银和我》也没长出青草,这些诗集的每一页,实说都应长出青草,开放戒指大小的鲜花。像豆芽那样从书页里钻出。

说到花,青草的花像青草一样朴素。把小黄花送到鼻子底下,闻到一股苦味。牵牛花不分瓣,它们的花不仅像喇叭,还像裙子穿倒了。或者说穿粉裙子、紫裙子的精灵一头栽进花里。

我在青海湖的山坡上见到一只山羊,兀自站立,被风掀起胡子。那时候,我觉得青草是它脚下的臣民,山羊仿佛领着无数青草跋涉至此,下一步的任务是领它们渡湖。山羊表情静穆,它如果想的不是渡湖的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它长时间思考呢?机关造公文的人爱说一个词叫“观点”,它在考虑什么观点呢?

青草让山坡的线条柔和,山的所有的坡度都被青草包裹得如在眼前。从山顶背后露出的云团像是从青草里冒出来的。而野花如奔跑。在我记忆中,穿裙子的小女孩都喜欢奔跑,裙子上的花太漂亮,不跑腿不得劲。野花的花瓣在风中俯仰摇摆,像笑得直不起腰。而青草如山羊一样静穆地看野花笑。天最热的中午,蚂蚱如触电一般蹦远。我研究过蚂蚱,它的后足比四只前足长十多倍,中间折叠。谁长这样的腿都没法走路,只能蹦。蚂蚱动作的突兀给人感觉它没脑子,细看它脑袋挺大,方型。这种脸型适合戴黑框眼镜。

葡萄牙诗人Ramos Rosa,我译之为罗萨。他有诗云“我所认识的天使伫立在青草和寂静之中”。这个诗好,更有趣的是他所说的“我所认识的天使”,可见每个人认识的天使都不一样。

有钱人认识的天使在银行,官员认识的天使是大官。实话说,我没见过长翅膀从天空飞下的天使,以后也许会见到。但如果把天使这个词稍微泛化一些,天使太多了。我家房后有一家房子五颜六色的托儿所。九点钟,刚会走路的幼儿出来做操,他们手拉着前面小朋友的衣襟,齐步走、向左转、神态宛然。我视为天使下凡。这些天使会跌跌撞撞,会摔倒哭鼻子马上又笑了,会太兴奋太胆怯,会向栅栏外围观的人群投来哀怜一瞥。我不止一次在心里感叹,在这里工作的阿姨们会青春永驻,会长生不老。单是摸摸这些孩子的小手,我心里就感到幸福。小鸟儿也是天使,从这个树杈飞到另一个树杈,距离虽不远,也并非人类所能企及。

齐白石画的小鸡雏怒气冲冲地抢蚯蚓,也是天使所为。齐白石的晚年,心里住满了天使。天使说到底,就是美嘛。白石最爱美。他说“坏东西不能在我笔下活着”。他觉得他泄露了造化的秘密,既得意,又恐折寿。他说:“故夺鬼神之工”,喜欢被人称为夺山翁,又自称借山翁。山即是天工鬼神造化,齐白石坚决相信:“丹青胜天工”。他说“画荷,雨气从十指出”。又说“大家作画,胸中先有所见之物,下笔有神。匠家作画,专事前人纸本,所画非所见”。如今的画家,有几个见过自己所画的东西?对照片画的都是少数,更多的人在对别人的画作摹写,画虎啊、山啊、松之类,得不到天工之助,心里也住不下天使。齐白石曾说,他观察鸡的时间比画鸡多百倍。

罗萨所认识的天使在青草与寂静之中。寂静中的大自然千变万化,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重复。日本的临终关怀护士大津秀一记录了1000例患者的临终遗憾,述说自己一生没做并为之后悔的事情。包括没去过想去的地方旅行,没看到孩子结婚,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却没忏悔等等。大津秀一归纳总结的事情一共25项,都在自己与人际关系范围,而没涉及大自然。我以为,没和大自然亲近是人生至为遗憾的事,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生命虚度了。大自然有美、有爱,有和谐的秩序,还有罗曼斯·罗萨所说的天使。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一句话,在这里再引用一下——爱大自然的人都是好人。

青海的云

青海的草原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毡子,太阳升起后,开满鲜花。白色的道路和毡房兜在上面,像刚刚打开的一幅地图。小鸟儿翻飞,挑选地面上哪一朵花开得更好。河流四肢袒露,是大地脱去衣衫露出的银白色肌肤。

大地洗浴时,身体在阳光下闪光,它波浪的肋骨里藏着鱼的秘密,沙蓬和旱柳走到岸边看石子底下的金屑。

我开车去扎陵湖,路边草滩站着两个小女孩,手里拿野花。她们用腼腆节制笑的热烈,原来是鲜艳的衣裤被太阳晒褪色了,而腮边如胭脂那么红。这里没有人烟,两个孩子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这里的土地生长异乎寻常的生物,包括胭脂红的孩子。她们如同欢迎我,虽然不知我之到来。看到这样的孩子,为之情怯,仿佛配不上她们的清澈。

所谓“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句歌词在青海极为写真。大城市的人不会对外来者生出这样的邀约。纯朴的牧民,特别是孩子们笑对远方的来客,敬意写在脸上。茫茫草地上,不需要问谁是远来的人,一望即知。

说起来,想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尊敬与爱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呢?

这与他们的价值观有关。牧人们在草场支蒙古包,地上钉楔子系绳。搬走的时候,拔出楔子,垫土踩实,不然它不长草。不长草的泥土如同有一处伤口,用蒙古人的话说——可怜,于是要照顾土地。他们拣石头架锅煮饭,临走,把石头扔向四面八方,免得后来的牧民继续用它们架锅。它们被火烧过,累了,要休息。这就是蒙古人的价值观,珍惜万物,尊重人,更尊重远方的来客。

在湖边,我下车走向拿花的女孩。她们犹豫一下,互相对视一下,扭捏一下,突然唱起歌来,是两个声部,蒙古长调。

如此古老的牧歌,不像两个孩子唱的,或者说不像唱出来的。歌声如鸟,孩子被迫张嘴让它们飞出来。鸟儿盘旋、低飞,冲入云端。在这样的旋律里,环望草原和湖水,才知一切皆有因果,如歌声唱的一般无二。歌声止,跟孩子摆摆手上路,这时说“你们唱得真好”显得可耻。

脚上的土地绿草连天,没一处伤口。在内蒙古,由于外来人垦荒、开矿以及各种名目的开发,使草原大面积沙化。沙化的泥土不知去向,被剥掉绿衫的草原如同一个丰腴的人露出了白骨。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不知怎样生存。八百年来,他们没来得及思考放牧之外其它的生活方式。

青海的云,是游牧的云。云在傍晚回家,余晖收走最后的金黄,云堆在天边,像跪着睡觉的骆驼,一朵挨着一朵,把草原遮盖严密。不睡的骆驼昂首望远,是哨兵。到了清晨,水鸟在湖面喧哗,云伸腰身,集结排队。云的骆驼换上白衣,要出发了,去天庭的牧场。

秋叶漫游世界

秋叶在树头俯观大地,风劲吹,使它摇摇欲飞,叶子早就想下地走一走。

所谓秋风吹过来,怀里揣着一把接生婆的剪刀,去掉叶子的羁绊,让它们在大地打滚奔跑。人看秋叶飘落,心境生凉。错了,人心哪懂天意。落叶高兴,在地上与众多兄弟姐妹相逢,千千万万的叶子抱着、携着,牵拉彼此的手腕臂膀团团起舞。

它们原来看不清彼此的长相。人说,叶子和叶子长得一样嘛,又错了。叶子在叶面上的面庞,或润洁或活泼、或多情或静思,脉络不一,绿的深浅不一,表情也不一,这在枝头上看不清。叶子在枝头做团体操,每叶位置固定,跟奥运会开幕式差不多。

在地面,叶子看清了伙伴的面孔和它们的表情,表情写着:走啊,咱们浪迹天下吧。

脚下的大地松软、坚硬、平坦、起伏,释放迷醉的香气。青草的外衣在秋天换成浅黄的披风,围在膝下。说土地只生草木是短见,它还是蚂蚁、蛐蛐儿的大本营,是石子、碎玻璃、废弃的烟盒、雪糕纸的家。大地有多大?落叶以为在风中奔跑三天三夜就到了尽头,不可能。三天三夜才到法库,法库前面是四平,然后是长春、洮南、科尔沁左翼中旗、满归。诸落叶,尔等明白啥叫天涯海角不?不明白就慢慢跑吧!

城里的落叶在避风的墙角入眠,半夜醒来,见光秃秃的树枝挡不住月亮的脸,吓了一跳。落叶看枝杈歪斜,更吓一跳。它们一直以为枝直通天。树是千手千眼佛,向四面八方伸臂,一层层接引,收拢成为枝尖。

风不光是接生婆,还是导游。它带着无边的落叶参观躺在小区里的白菜和大葱,参观马路上的斑马线,看大楼身上的玻璃幕墙飘过白云。

奔跑的落叶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枝头。天晓得天下有多少棵树,谁知道谁的位置几排几号?无风的早晨,鹅黄的落叶覆盖人行道,个别地方没盖好,露出一点点水泥的缝隙。即便这样,爱美的人也不忍心在上面踩。其实踩没啥事,落叶在脚下“沙沙”响,暗发秋声。

秋天,落叶尽享游荡的快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成群结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它们劝枝上的留守者,下来吧,大地宽阔。

群星的呼喊

听虫鸣可以练听力。夏夜的合唱里,虫的种类会超过一百种,越是细辨,越觉出大自然的丰富无可比拟,虫世界比人世界还要热闹。

作为音乐术语,听力,指倾听人对音准和音高的辨别力。唱歌跑调的人不是声带出了问题,是听力有偏差。而更深入的听力,可以同时听到乐曲中不同乐器的演奏,比如听出铜管乐里面小号和长号的音色,听到小提琴和竖琴的声音。莫扎特的晚期作品,喜欢以长笛和竖琴对位演奏,小提琴齐奏上下迎接,与歌剧的咏叹调相仿。长笛是女高音,竖琴是次女高音,小提琴是合唱队。当所有的乐器共同演奏时,同时听出不同旋律的不同乐器的演奏,就有相当好的听力,自然也是好的享受。

以这种态度听取虫鸣,感到大自然的音乐更神秘、渺茫与出人意料。把虫鸣当乐曲听,相当于看赵无极的画。他的画乍看像骗子画的,但越看越见出精妙,没有五十年的苦攻,当不了这样的骗子。他的画不具象,就像虫鸣没有旋律性。而他画里的一与多、线与面、构图(他好像用不上构图这个词,没构过)合乎星空一般的萧散自如,做是做不出来的,画也画不出来。赵无极的画接近于音乐,音乐里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假如这个“什么”是主题、是高潮、是究竟的话,好的音乐一律什么也没有。听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似乎连铺垫也没有。我常想说巴赫的音乐没开头,劈面就是剥开的桔子瓣的脉络。但巴赫每首乐曲的开头,不是开头又是什么呢?这么一问,又把我问住了。但这种开头不是起承转合的起,是太极拳一般、云朵般连绵的意的截面。高级的艺术品首尾相连,像匈奴人崇拜的头尾相连的团形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