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
两人在石板凳上并肩坐了一会,庄睿不说话,我也不是话唠之人,想着下午还有课,然而庄睿却迟迟没意识到似的。
我琢磨着该不该找个借口回去,却见庄睿突然伸出手,眼瞧着他的手就要摸上我的头,我下意识地后仰,他却一手按在我的肩头上,出声制止:“别动。”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僵在那里。
庄睿比我矮半个头,他凑过来时,像是要往我怀里靠,可临近了他却又借着我肩膀的力道,抬起头来,目光却不是看着我。
距离如此近,我几乎可以透过他湛蓝色的眸子窥见眼底的自己,以及映照在我们头顶上空那片浅蓝的晴空。
他身上独特的少年体香扑鼻而来,像酒香一般醉人。
他脸上那层贴在皮肤表面薄薄的纤毛清晰可见,他细微的呼吸扑到我的颈项,像毛茸茸的羽毛般挠人。
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这次庄睿却没阻止,下一瞬便从我身侧退了回去,把手上的木棉花缓缓地摊在我眼前:“看,木棉花。”
他的脸色恬淡而随和,语气轻缓,似乎就是在告诉我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全然不见彼此间应有的尴尬不适。
烂漫的日光从头顶铺天盖地洒下来,那双眼里满是细碎光芒。
我怔怔地看着他手心里的木棉花,迟迟没接。
“姐?”许久,耳边传来庄睿的声音,又轻又柔。
我幡然回神,犹豫了一瞬,伸手捻起那朵火红的木棉花,端详了一会,又仰头看向头顶,高大的木棉树似融入苍穹般深远,枝头坠蕊,那红彤彤的一片,就像一幅镶嵌在裱里的刺绣,记录着这一刻树下两人的故事。
我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过了片刻,终于开口:“庄睿,回去读书吧,学费的事不用愁,先用我的。”
庄睿顿时愣住,眼里闪烁着道不清的光芒。
“不用了。”片刻,他低下头,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庄睿……”
“谢谢。”他突然抬头,朝我微笑,“姐,真的不用了。你对我的好不是假的,我都记着。我没有辍学,一直都有在学习,平时你在学校里看到我帮忙,只是赚些生活费。”
看着他真诚的微笑,听到他这么一说,我松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他微微一笑。
庄睿却一怔,定定地看着我,喃喃开口:“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的笑容顿时一僵,不自在地别过脸。
旁边却是庄睿忍不住的闷笑。
我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淡淡地说:“回去吧。”
“好。”庄睿轻轻地应了一声,揽过一旁的花篮,追上前来拉过我的手。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挣脱,庄睿却先我一步紧紧攥住,抬头对我恬淡又得意地笑:“我们是姐弟。”
言下之意,这种行为很正常。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任他拉着,心底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
此后,庄睿就在我家住下了。
我也不多说,算是默认,况且之前我就有说过叫他过来住的话,如今,倒是如愿了。
庄睿的东西并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书籍,整齐地放在一只老旧的木匣子里,他涉及的范围很广,从中国上古时期的山海经到美国的南北战争,书类庞杂,大多数都是旧的,有的甚至已然绝版,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除去客厅,这间阁楼就两间房,一间是我的,一间是母亲的。
既然庄睿住了进来,我想了想,觉得让他住我母亲的房间不大妥,于是便腾出我的给他,我去母亲的房间收拾收拾。
推开隔壁房间的门,里面的一切摆设还是先前的模样,可是,曾经熟悉的人已不在了。
我压下心底涌上来的痛楚,缓步走了进去。
一眼扫过去,一切都是如此陈旧,却处处充满曾经的气息。
一张上了年月的长方形木桌上,摆着房间里唯一一张照片。
镜框已然落了漆,然而,里面的年轻女子却笑靥如花,那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又青春,又烂漫。
拍摄的时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洗晒的技术并不好,色彩度不够,看起来就像是黑白照,然而,对我来说,已经很是弥足珍贵的了。
我用手指在镜框上轻轻摩擦了两下,心底不由叹了一口气。
微笑也好,哭泣也罢,都不过是一盘敌不过命运的棋局,一张深埋年少记忆中浮浮沉沉的底片。
母亲没有开窗的习惯,虽然这边面向市区,却如同与世隔绝一般。
我推开窗户,木质的窗户因为经年不开的缘故而发出吱嘎的声响。
而外面依旧是阳光明媚的模样,天蓝水绿,柳飞花红。
秋日的阳光照进来,给这阴凉的房间久违的温暖。
庄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隐约有不明情绪掩藏。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去。
“姐,”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庄睿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他抬头盯着我,眼底星空般洁净,语气暖人心脾:“以后,就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你不能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说什么呢……”我打断他的话,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们都得各自成家,况且,在这个世上,我们都不过是人世间平凡而渺小的一份子,没有谁会注定陪谁到永远。
庄睿不说话,低着头,微长的碎发遮住精致的眉眼,却执拗地抓着我的衣袖不愿放手。
“未来那么多变数,我们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对我来说,承诺什么的……实在是太假太早了……”我只得这么说。
这其中有一半其实也是我的心里话,对我来说,之所以作出承诺,是因为心中没底,或者自己心目中随时都有背叛的可能。
我不讨厌承诺,却也不喜欢,对我来说,任何的承诺都比不上行动来得实在。
庄睿蓦地抬起头,眼中复杂难明,许久,他的眼底终于恢复以往的清明洁净,似一面清澈见底的镜子,映照出我眼中的世界。
他走前一步,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瞬间僵住,他虽比我矮半个头,我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圈进怀里。
他只揽了一瞬就松开了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有时承诺并不是因为彼此不信任,而是为了心安。”
语毕,他转身离去。
我却仍站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脑海中满是他揽我入怀的画面,而鼻腔,充斥着他专属于少年的清香。
这个少年,他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