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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枚卵子和一粒黄豆

在医院生产时,眼见得就要因大出血而丧命,刘文娟才同意切除子宫。那时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平安度过死亡峡谷以后,她却越来越觉得,对女人而言,切除掉子宫相当于重度残疾,子宫,那是女人生命的源。她把杨剪梅和王水躲告上公堂,最直接的诱因还是:想念小豆豆。怎么都割舍不了对小豆豆的那份母爱。她想,自己此生果真嫁不出去,就和小豆豆一起生活。女人活在世上可以没有老公,但必须有孩子,不然怎么挨过那巨大无边的空茫呢?刘文娟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怪兽般的空茫之感吞噬而去。她是空的,她没有子宫。子宫本身的体积并不大,但,失去子宫,她整个生命都被掏空了。没有爱情、没有男人、没有子宫,她什么都没有。这什么都没有的日子她再也没有力量撑持下去,她必须抓住小豆豆这个孩子。仿佛是,只有把小豆豆抱在怀里,才能填满她生命中那巨大无边的空茫。

令杨剪梅没有想到的是,在刘文娟把他们两口子告上公堂的同时,笑雪居然也加入了抢夺孩子的队伍,并公开叫板。为了打赢这场官司,笑雪甚至私下里聘请了律师。她想的是:即使没有这个刘文娟,她和妈妈之间也早晚得有一论。既然终要撕破面皮,不如趁此机会,直截了当把事情摆到桌面上计较清楚。她坚信自己会胜诉,她的依据就是那个DNA。

一个刘文娟已经令杨剪梅难以招架了,又杀出个张笑雪。这场争夺孩子的官司大张旗鼓地打起来,肯定会传扬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他们夫妻怎么在人前立足?笑雪又怎么见人?杨剪梅极力劝说笑雪,让她不要来蹚这潭浑水,她想要孩子,还可以再生。笑雪则决绝地表示:她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她决定独身度过此生。杨剪梅知道,笑雪此刻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只是一时赌气。她年轻,好景致还在后头,自己已到暮秋之时,再也不会有机会迎来生命的第二春。她哀求女儿说:自己已年近半百,失去这个孩子,王水躲肯定会抛弃她。希望笑雪能够体谅她的难处,使她保全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不然,自己就要在孤苦无依中了此残生了。再说,这孩子还有个亲爹王水躲,笑雪没有权利独占他。

笑雪听了妈妈的话,非但没有生出悲悯之心,反倒诘问道:“没有那个王水躲你就不能活了?爸爸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狠心抛下他?你忍受不了孤苦无依的日子,他一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吗?你知道他那些年在深圳带着我是怎么煎熬过来的?你也该尝尝他的滋味了。”笑雪进而提出一个荒谬的方案:让妈妈离开王水躲,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抚养小豆豆。她让妈妈选择:是要她张笑雪这个女儿,还是要王水躲那个男人。杨剪梅睁大眼睛道:笑雪,我是你亲妈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笑雪回敬:你根本不爱小豆豆。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利用他,把他当作维系婚姻的砝码。在你眼里,他不是孩子,而是一件工具。你连刘文娟也不如,刘文娟最起码是真心疼爱孩子。你为了自己才死死地把孩子霸在手里,是天下最自私的女人。

这已经是笑雪第二次公开指责自己了。杨剪梅再也不能忍受,回击她道:你说话太放肆了吧?你没有权利指责我的个人生活。你嫁给端木林纯属胡闹,不要拿我来撒气。笑雪任性惯了,再加上对妈妈怀着满肚子怨怼,由于见不到小豆豆的缘故,她情绪恶劣到极点,突然控制不住暴发起来,居然用手指着妈妈的鼻尖道:你是个没有良心的女人。爸爸就是被你害死的!王水躲要抛弃你,是你咎由自取。活该!

女儿居然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杨剪梅气得浑身发抖。憋了半天,她才嗫嚅着说道:你这么乖戾任性,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得了你。端木春阳为什么会离开你,娶了姿色并不出众的乔忍冬,你没有反省自己究竟输在哪里吗?你太强势和霸道了,半丝半毫都不可爱。端木春阳和乔忍冬是张笑雪心里的死结,以前,杨剪梅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她也是气极之下才说出这番话,但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已来不及收回。张笑雪闻言如同被人当胸戳了个窝心刀,恶狠狠地拿眼睛瞪着自己的妈妈,许久,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场官司我打定了。

杨剪梅气疯了,从抽屉里拿出户口簿,指着上面的名字,痛心疾首地喊道:张笑雪,你醒醒吧张笑雪!小豆豆是我和王水躲的孩子,这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是他“姐姐”不是“妈妈”。你是个单身女人,为什么要来搅这浑水呢?拖着个孩子你怎么生活?况且,这孩子的爸爸是你继父,这事传扬出去,人家会怎么看你?说不定人家会误认为你和继父有染!这话太龌龊,我原本不想说出口来,是你逼我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怕惹得一身腥?你还嫌自己的生活不够闹心是不是?

杨剪梅不知道,这恰恰是笑雪最痛恨她的地方。当初是她提出让自己供卵的。如果不是她想出这个刁钻的点子,自己会弄到今天这种狼狈的境地?怪只怪,自己当初也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一枚小小的卵子跟一粒黄豆没有什么区别。她怎么都不会料到:那不是简单的“一粒黄豆”,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份牵心扯肺的疼和痛,一种砍不断的挂念和揪扯,此刻,甚至成了她生命和感情的全部寄托。她张笑雪也爱惜自己的名声,但,谁能让她放下对孩子的爱呢?她感觉,放下孩子比放下端木春阳这个男人更艰难。她沉默良久,冷笑道:这事传扬出去的确不大好听。然而,是谁让我卷入这场旋涡之中的?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你吗?当初生出这个歪主意时,你替我考虑过没有?你一心只想拴牢王水躲,可曾心疼过自己的女儿吗?

由于张子良和王水躲的缘故,母女之间原本就疙疙瘩瘩,杨剪梅对笑雪也有着满肚子意见,考虑到她刚刚经历过感情浩劫,又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始终都在隐忍着。自己愈隐忍,笑雪愈变本加厉,张子良去世后,她拿自己当仇敌对待。刘文娟来抢夺小豆豆,她做出剑拔弩张的架势,和外人合伙把自己往死里逼,哪里还有一点母女情分?张笑雪想的是:孩子明明是自己的,她已经失去一切,为什么妈妈不能把小豆豆归还她呢?小豆豆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啊。母女两个明争暗掐的时候,王水躲带着孩子正躲在一个名叫“郭亮”的乡村风景区。这里环境幽静,没有城市的喧嚣和世事纷争,更不像成熟旅游名胜那样,客流不断人头攒动,仍处在半原始的封闭状态,招待客人的旅馆就设在农户家,干净朴素,具有很强的隐蔽性。

王水躲挑选的这家农户还答应帮他照顾孩子。那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嫂,和孩子之间仿佛有种天然亲和力,只要被她抱在怀里,小豆豆就非常乖顺。她把小米、豆腐、胡萝卜和山药放在一起煮成不稀不稠的黏糊,放上盐和芝麻油,还有剁碎的菠菜叶,孩子一次能吃下小半碗,脸色看上去倒比在城里还要红润。王水躲自己的眉头却皱得一天比一天紧。每天吃过饭,他便独自在附近的小山上转悠,一转就是大半天。刚来时,他觉得这山里的清幽非常契合心意,令他恬淡安适。一周以后,这清幽的岑寂就变得令他难忍难耐了。时间在这里是静止不动的,生命也仿佛凝固一般,他所漫步的山间小道又如同巨大的怪圈,无论走出多远的路程,回头看看仍在一个山头徘徊,如同山民所说的“鬼打墙”。夜里连蟋蟀隐约低回的鸣唱声都令他听起来惊心动魄,在城里他总觉得各种噪音太大,在这静谧的乡间民居里,他却因为环境太过寂静而整夜无法入眠。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住在这世外桃源般的乡下农户里。杨剪梅就是心眼多,离了算计就没法再过日子,而他王水躲恰恰相反,最头疼的事情是算计。但,孩子白白胖胖地躺在那里,时而哇哇哭、时而咯咯地笑,跟个小精灵般惹人疼爱,能怎么解决?难道再把孩子销毁不成?孩子是什么?一个活鲜鲜的生命,一个受法律保护的人。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冰箱彩电飞机轮船。这么些天以来,他愈来愈感觉到,错误的根由还在自己身上。生命不是儿戏,人类为了自己的需要可以制造飞机轮船,不可以刻意地像制造机器那样去制造人。在决定采取代孕途径制造孩子时,杨剪梅告诉他:成都设有专门的“美女卵子库”,这卵子库的创办者声称,他们的目的是要提倡“优生优育”。那么,干脆设立生育公司,专门生产“靓男胎儿”和“美女胎儿”,然后,让需要孩子的家庭像购买商品那样来选购孩子不就行了吗?生育完全地功利化,剔除掉爱的因素,就是违背人伦。“爱”应该是生育孩子的唯一必备前提,而且,这“爱”应该无条件。如果单单聪明漂亮的孩子才会被父母疼爱,不够聪明漂亮就要遭受歧视和嫌恶,那是不能原谅的罪恶。作为个体的人,谁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亲骨肉?自己之所以不愿领养别人的孩子,不是同样想要个携带着自己遗传基因的孩子吗?生个自己的孩子,不管丑俊,这是所有做父母的愿望。杨剪梅若不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会让女儿提供卵子吗?

这一刻,王水躲忽然有些理解了杨剪梅,但是,他们都错了。代孕本身就是对生命的亵渎,不仅伤害了包括他、杨剪梅、刘文娟、张笑雪在内的所有当事人,更伤害了孩子。刘文娟付出的代价最为惨重,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做母亲了。笑雪弄得声名狼藉、神经兮兮。孩子更惨,身份暧昧、来历不明。长大以后,他如果知道真相,将如何面对这一切呢?他们都错了,他没有权利一味地指责妻子。大错铸成、悔之已晚,王水躲还是决定带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