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咖啡物语:煮出来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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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流光幽寂

咖啡馆大多是灰暗的,阴郁着,在幽黄的灯光下,曲廊回折,疏叶横斜,暧昧的味道,忧郁的气息,和着咖啡的苦、糖的甜,就有了万端的风情百般的情致。反而有明亮下所不能有的唯美情调。

日本美学讲究的就是清冷和幽寂之美,而“幽寂”的意境,必须在暗处才能细细回味。在《源氏物语》中的《末摘花》一卷里,风流的源氏公子听说一个叫“姬君”的女人,体态娴雅,沉静如水,便存了一份欲念。终于在一个秋夜,摸到姬君的住所,数语对答后,便潜进她的房间,与其鱼水成欢。源氏公子用手感觉着女人乌发的柔顺以及肌肤的腻滑,觉得她衣香袭人,温雅柔顺,妙不可言。夜来夜去几次,也未看清其芳容。一次下雪的早晨,源氏公子才见到女人真容:头发很长,一直垂到席上,有一尺多横铺着,长脸,鼻子高而长,鼻端略微下垂,呈红色,脸色苍白发青,额骨奇宽,身躯单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为突出,将衣服突起。源氏公子顿时兴味索然。这时再看女人的姿势:闭口不言,用衣袖来掩住嘴,两肘高高抬起,于是源氏公子觉得她又硬又笨拙又别扭,更觉厌恶,找个理由就抽身而退了。深闺因其深而幽暗,屏蔽遮掩了真实,虽可以尽兴地忖度,但也可以把“灞头落花没马蹄”的想象,碎成“昨夜微雨成花泥”的惨败。幽暗粉饰了丑陋,也给人明媚希望,最是能让人树立自信、缓解紧张的风月时分。咖啡馆和咖啡因为承担了这样的责仃,所以才有了流光幽寂的氛围,适合失意或多情的男女在此停留。

在日本文学家谷崎润一郎的眼里,电灯过多过亮,居室看起来就浅显,像一眼看到底的泉水,缺乏了幽远深邃的美感。他生活的日本年代还没有电,夜里要依靠蜡烛照明。蜡烛晕出的光,虽不明亮,幽恍,迷离,对他而言,却美得妙绝。而随着电灯时代的到来,也失掉了他所推崇的阴翳之美。他到京都一家叫“草鞋屋”的名菜馆,以前店堂里不装电灯,使用的是古色古香的蜡烛,这次却发现已用上了方形纸罩座灯式的电灯,因为许多客人抱怨蜡烛太暗。他感到很遗憾。

在京都和奈良的寺庙,他参观那些壁龛上挂着的珍贵字画。由于壁龛阴暗J幽深,字画黯然失色,他却觉得模糊的古画和幽暗的壁龛相依相衬,很是-

谐调,不仅无碍欣赏,还恰到好处地激起虚幻典雅的美感和趣味。还有手垢的痕迹,他觉得那是一个时代的印痕。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则有“习染”的说法,意思就是人T-长年累月摩挲之处,自然地沁人油垢,这就是所谓时代的印痕吧。日本人认为,这样经过污垢、油烟、风雨斑驳的器,皿,是风雅之物,想象它曾经釉上的那种色调和光泽,无疑是诗意而奇妙的。

谷崎润一郎的眼光正代表了东方人,尤其是老旧的士大夫的审美情趣。他们把生活当作了一种艺术,在生活中享受到的,不仅仅是物欲的满足,而且有精神的玩味。喜欢日本木碗色泽的幽暗,不喜欢西餐明晃晃的刀叉杯盘;喜欢东方掩映树木之中、糊纸推门可挡光线的传统房舍,不喜欢现代西式以透明、反光的钢材、落地窗和玻璃幕墙作装饰的大厦;喜欢和正房隔一段草径的“茅房”,不喜欢和正房套在一处、白瓷砖贴地贴墙、同样白晃晃明亮得叫人不舒服的抽水马桶;喜欢纸罩的灯火,不喜欢明亮的电灯;甚至喜欢粗糙有质感的日本纸以及中国的宣纸,不喜欢太白太光滑的西洋纸。

谷崎润一郎的文字和趣致,优裕,从容,反映了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对凋灭与残破的事物往往是以欣赏的眼光去寻找美。一般西方人和中国人描写凋灭与残破的时候往往流露出悲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萧瑟枯败,伤心欲绝。相似的景色,日本人的感受却是“白雪坚冰育嫩草,枯木昏鸦是绿荫”,灼热的目光望穿了寂灭,深情凝视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清少纳言,生于日本平安时代的女人,深通和歌,熟谙汉学,从27岁到37岁,宫中10年,她用最好的芳华侍奉着中宫,离开宫廷后她做了前摄津守藤原栋世的后妻,晚年落发为尼。这样跌宕的身世,晚年铺写《枕草子》,忆起宫廷生活,“女人独居的地方是很荒废的,就是泥墙什么的也并不牢靠,有池塘的地方都生长着水草,院子里即使没有长着很茂盛的蓬蒿,但处处砂石之间都露出青草来,一切都萧条寂静,这很有风趣。”孑然一身的清少纳言从衰败处见生机,不哀,不怨,将宫廷的琐碎生活,筛成襟上的一痕雪影,怀念成了一片意趣盎然的无边风月。

幽暗不代表颓废,只是宜于玩味和品咂。谷崎润一郎懂得保存和玩味,清少纳言也沉于此境乐而忘返,皆因灯笼蜡烛的模糊幽暗不仅可以怀旧,其光色和润泽也足以慰藉人心。

轩敞明亮,有时睦的缺少一点情致,将光线遮挡一下,风情才四溢。

咖啡馆的意味不仅在咖啡的香醇中,也在幽寂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