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接过,瞄过几眼,随手放下,长叹一声:“涓儿呀,不瞒你讲,不仅是你憋屈,为父这也憋屈啊。什么纵亲?什么盟约?寡人总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齐两条老狗让我来当纵约长没安好心,一开始就是在设套害我!”
“父王,”庞涓恨道,“这两条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赵贼!”
“哦?”惠王倒吸一口气,“赵语?”
“正是。”庞涓看向那道奏呈,“具体细节,我全部写在上面,请父王御览。”
惠王复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声擂拳于案:“赵语欺我太甚!”
“确是如此,”庞涓恨道,“纵观此战,赵人发兵最迟,主将肥义不来,派个副将李义夫搪塞。攻函谷时,李义夫畏敌不前,远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断我崤塞,儿臣下令撤退,李义夫主动请命,微臣初时以为他是将功补过呢,不料赵军过关,并无搏杀,三军毫发无损不说,且写来急报,说崤塞没有秦人。儿臣听信此人所言,放松戒备,引军班师,岂料秦人伏兵齐出,损失惨重。儿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军,原想活擒司马错解恨,不想被他走脱了!父王,赵人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是过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几下,气道噎住,憋得脸色紫胀。毗人急趋过来,在他背上接连捶拍几下。惠王缓过气,深呼吸两口,稳住心神。
毗人朝庞涓使个眼色,生怕他再讲下去。
庞涓起身,叩道:“父王,儿臣——”
显然明白庞涓还有大事,惠王直看过来:“涓儿,讲下去。”
“我……父王……就这些了,儿臣……”庞涓深叩于地,一脸哀伤。
“涓儿,讲吧,还有何报?”
“父王,”庞涓号啕大哭,“安国君他……”
“卬儿?卬儿怎么了?”惠王急问。
“安国君他……为国捐……捐躯了……”庞涓以头抢地,砸得咚咚直响。
除去庞涓的额头砸地声和悲泣声之外,殿内再无其他声音。
不知过有多久,庞涓止住哭泣,哽咽道:“陛下,败军之将庞涓斗胆为安国君……请功。”
“准奏。”一阵沉默过后,惠王声音沙哑,“此番伐秦,虽败犹荣,为何人请何功,爱卿拟个奏表。”转对毗人,“传旨太庙令,为我卬儿在正殿立个牌位。”
从雪宫里为燕王讨回燕地十城后,苏秦未及去田忌府上看望孙膑,即刻启程前往函谷,以便近距离观察战况,协助庞涓,同时吩咐公子哙赶回蓟城,向易王复命。
苏秦星夜兼程,刚至卫境就听到庞涓战败、纵军溃退的噩耗。
尽管早有准备,苏秦心底仍旧免不了“咯噔”一震,飞刀邹、袁豹诸人则是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合六国之力,伐一国之军,竟然战败溃退,真正是匪夷所思。
沉定片刻,苏秦吩咐快马加鞭,赶往大梁。
一路上,魏国境内哀鸿遍野,魏都大梁更是笼罩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大街上不见笑脸相迎,不见红绿蓝紫,人人皆衣缟素,连太庙顶上的报时铜钟敲的也是大丧节奏。
苏秦未入驿馆,直驰宫门,却见宫门紧闭,不见一人。
苏秦使人禀报惠王,良久,毗人使守值内臣传话,说陛下龙体欠安,要他暂回驿馆安歇,候旨觐见。苏秦这也觉出是自己操之过急了,拱手别过,改投馆驿。
魏国朝臣,没有一个来接待他们。驿馆吏员、侍从也不待见,虽没赶客,却是一脸冷冰冰的,大冷的天,莫说是炭火,连碗开水也没人给烧。
堂堂六国共相,却在纵约长的国都、接待列国官员的驿馆里遭遇这般非礼待遇,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刀邹大为光火,欲找人讲理,被苏秦止住。
袁豹上街,苍黑时分,载回一车吃用、日用之物,外加几篓子炭火和两坛老酒。众人动手,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安顿下来。
纵亲大幕刚一拉开就被撕裂,裂口还不止一处。是夜,苏秦思前想后,决定求见庞涓。六国合纵,轴心国是魏,纵约长是魏惠王。此番伐秦,魏受齐、楚蛊惑,冲锋在前,损失自也最巨。在觐见惠王之前,苏秦首要摸清楚这场大战的详细战况,搞明白纵亲军是如何战败又败在何处,否则,下面的棋路就不好走,纵亲国的裂隙也无从弥补。而作为伐秦主帅,没有人比庞涓更知内情。
苏秦想定如何应对庞涓,于次晨信心十足地赶往武安君府,不料却被拒之门外。家宰庞葱一身缟素,出门拱手说,武安君得到边关急报,连夜赶往西河去了。
从庞葱游移不定的目光里,苏秦显然看出他在说谎,庞涓非但没去边关,而且就在府中。然而,庞涓既不肯见,再点破也是不妥。苏秦长叹一声,拱手别过,吩咐驱车相国府。
惠施正在埋头阅览奏报。大战善后,万端事宜急需处理。惠王不朝,各地大小奏报,全都搁在惠施案上。惠施侧重的是学理上的名实之辨,喜欢谈天说地,论大不论小,最不擅长的是处理案头琐事。平日这些案宗都是交给朱威、白虎处理的,但这几日,二人皆在前线善后,朱威在渑池,白虎在临晋关,惠施也就责无旁贷了。
惠施正看得头皮发麻,听闻苏秦到访,精神大振,将一堆奏报推至一侧,大步走出,将苏秦迎入正堂。
二人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苏秦一连问出好几个他急于知晓的问题,惠施概未作答。待苏秦问完,惠施从案上拿过一摞子庞涓发来的战报,推到苏秦案上:“苏大人,你想知道的也许是这些。”
“谢惠兄了。”苏秦拱手谢过,接过来匆匆览毕,眉头紧拧,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惠施,“怪道陛下不肯见我,馆驿不肯生火,原来如此。”
“是的。”惠施点头,“庞主帅将所有怨气都撒到纵亲国头上,尤其是赵国,认定赵国与秦国暗中勾结,出卖魏国。”
“这不可能!”苏秦急道,“卖魏国的不是赵国,也不是韩国,是……”
“是楚国和齐国,对不?”见他打住话头,惠施接下了。
苏秦咂吧几下嘴皮,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唉,”惠施轻叹一声,“在下实在搞不明白,同是鬼谷高才,庞主帅竟然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被人拐卖,竟然还……”连连摇头,也把话头止住。
“惠相国,”苏秦沉思良久,拱手道,“在下必须面陈陛下,望大人成全!”
“唉,”惠施又叹一声,“不瞒苏子,这一战,把魏王的所有希望、所有梦想,全都打没了,眼下是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听宫中人说,陛下一天到晚只在书房里发呆,莫说是寻常臣下,即使王后嫔妃,他也不见。前几日公子嗣生病,发高烧,说胡话,宫中闹翻天,王后三日不语不食,陛下却连一个问候也没有。就我所知,诸公子中,除太子之外,陛下最宠公子嗣呢。”
“这……”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去。
惠施也把眼睛眯起,似入冥思。
良久,苏秦睁眼道:“相国大人,六国会盟,墨迹未干,誓犹在耳,纵亲大业刚刚开启,就这么毁于一旦,在下实在不忍心哪。魏居三晋之中,为天下枢纽,魏国若是退纵,纵亲危矣,请相国大人明鉴!”
“苏大人,”惠施长吸一口气,脸上现出苦笑,“在下不才,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只是,列国攻秦,除去燕、齐纠纷不提,魏、韩、楚三军皆有折损,唯赵军毫发无伤,庞涓是以认定赵国卖魏,三军将士也都看在眼里,叫陛下如何去想?”
“这是秦人施的离间计!”
“是啊。秦人这么做,必为离间。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赵国百口莫辩。在下以为,苏子眼前急务不是觐见陛下,而是尽快赶往赵国,查明真相,再回头向陛下解释,还赵国以清白。只有消除误解,三晋才可复合。只有三晋复合,纵亲方可不散。”
“谢大人指点。”
苏秦起身别过,回到驿馆,盘算多时,觉得惠施所言不仅切实可行,且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了,于是吩咐众人即刻启程,直驱邯郸。
由大梁到邯郸,必经宿胥口,由那里渡河,直入漳水。
一到宿胥口,苏秦就“噌”地从车上跳下,大步行走在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拐进一些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店面。许多店员他仍旧认识,但他们显然没有一个认出他来。的确,今非昔比,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大官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逛一次的年轻书生。
苏秦在店铺里挑置几匹绸缎和杂布、针头线脑、几床锦被、几袋米面、盐油酱醋及一些山中缺乏的必需品,将之分别装入几只大竹篓里,又买几根扁担和绳索,全都搁到车上。
此地河水甚宽,全部封冻,冰层极厚,上面又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足以承受车马。苏秦等毫不费力地驱车过河,在岔道处拐往云梦山方向。
车到山前,苏秦吩咐袁豹等拐回宿胥口,寻个客栈安歇,自己与飞刀邹挑选几个壮士,挑起竹篓,往投鬼谷。
鬼谷五年,这段山路苏秦走过不知多少趟了,闭眼也不会摸错。然而,此时正值隆冬,山地高寒,前面几场大雪下来,均没融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然寻不到路径。即使山里人,在这季节里也很少外出。苏秦一行一边寻路,一边轮流挑担,走走停停,说说道道,赶到谷中时,太阳已经落山。
谷中白茫茫一片,静得窒息,静得可怕。远处草堂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不到近前根本现不出来。谷中没有人迹,甚至连那些年司空见惯的兽迹也看不到一个。顺眼望去,熟悉的草堂方向不见炊烟,照理说,当是晚炊辰光。
难道……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脚底不由加快。不,先生不会另选仙境,先生一定在!先生一定知道他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定算准了他将于此时此刻回山求解,也一定守在草堂里笑呵呵地候他!
草堂到了。
苏秦摆手,众人在离草堂一百多步处停下,放下担子。
苏秦一步一步地移向草堂,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是这条谷中唯一的音响。
堂门前没有足迹。
堂门是掩着的,堂中不见光亮透出,也似没有人气。
苏秦的心降到冰点。
苏秦在堂门口停下,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门应声而开。
站在门内的是一身素衣的玉蝉儿。
“师……师姐……”苏秦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嗫嚅道。
玉蝉儿没有应答,只是一动不动,如玉树临风,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他,好像面对她的是一个怪物。
苏秦回过神来,赶忙打揖:“师姐,别来无恙?”
玉蝉儿仍无回应,依旧睁大眼睛,紧盯住他。
玉蝉儿异样的眼神让苏秦不安。冷静下来,苏秦也意识到方才所问有点可笑,人家好好地站在此地,自己却来一句“别来无恙”这般不疼不痒的问候,实在无趣,遂脸上一红,深深一揖:“师姐,浪子苏秦……回家了。”
“回家了。”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又怔一阵,方才回过神来,脸上浮出浅笑,拱手还礼,“玉蝉儿见过苏兄。”闪到一侧,伸手礼让,“苏兄,请!”
苏秦走进来,目光扫过草堂,见先生、童子皆不在,转对玉蝉儿:“先生可好?”
“还好。”玉蝉儿轻轻点头。
“师兄可好?”
“也还好。”玉蝉儿再次点头,目光仍在他脸上,声调关切,“苏兄,你……瘦了。”
“是啊。”苏秦故作轻松地笑笑,活动几下胳膊,“瘦点好,走路精神。”
玉蝉儿的声音越发关切:“印堂青赤,看来苏兄事有不顺;须发皆张,看来苏兄神弦紧绷;额纹横切,看来苏兄思虑过甚;鬓现白发,看来苏兄操劳过度。山下几年,看来苏兄过得并不容易呢!”
玉蝉儿观察如此细微,体贴这般入心,苏秦心里一阵发酸,使出强力把住泪关,声音却是发颤,再次深揖:“苏秦不才,让师姐费心了!”
玉蝉儿没有应腔。
场面正自尴尬,远处传来搓手声和哈气声。原来,飞刀邹等一路行走,倒也不觉得冷,这辰光停下了,被汗水渗透的内衣就如冰刀一样贴在身上,实在禁受不住。苏秦向玉蝉儿笑笑,开门出去,朝飞刀邹招手。众人挑起担子走过来,放在门口。
“邹兄,”苏秦指着不远处依然存在的四子草舍,“你和兄弟们到那几间草舍里安歇,生火取暖,将就过上一宵。”
飞刀邹点点头,领人直奔草舍而去。
苏秦将所有竹篓搬进草堂,将东西一一拿出,在玉蝉儿帮忙下,分门别类放好,笑道:“这些东西全是今朝路过宿胥口时置办的,想必用得上。”
“及时雨啊,”玉蝉儿微微笑道,“这里已有半月没起炊烟了。”
“啊?”苏秦惊愕,“你……你们……”
“不打紧的,”玉蝉儿又是一笑,“蝉儿习惯了,眼下在辟谷,莫说是半月不食五谷,即使一个月,也不在话下。”
“师姐……”苏秦泪水流出,“辟谷是一事,断粮却是另一事,你们……”哽咽起来。
“是啊,有点大意了。我和师弟原说下山置办的,不想连下两场雪,把山路封了。师弟硬要下山,被我劝阻,说是索性与他比试一番,看看我们的功力究底可以多久不食,这不,刚刚辟谷半月,你就送粮来了。你呀,莫要七想八想。”话音落下,玉蝉儿“咯咯”笑起来,显得轻松自然。
苏秦细审她的面孔,见她确实显不出任何不适。在这大冷天里,草堂里既没烧炭火,她穿得也不多,然而,非但没有觉出寒冷,反倒是肤色红润,眼睛水灵,动作灵活,甚至比几年前还要年轻、漂亮、利索,只是在苗条的曲线里隐隐透出几分此前他未曾见到过的女性成熟之美。
“真没想到,分别只几年,师姐、师兄的功力已经精进如斯,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真还不相信呢。”苏秦大是叹服,由衷赞道。
“苏兄夸早了。”玉蝉儿笑应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饮,我和师弟顶多不过辟谷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断不得的,火候尚差甚远。”
“师姐、师兄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让苏秦敬服了!”苏秦真诚地褒扬一句,转入正题,“师姐,师弟这想拜望先生,烦请禀报。”
玉蝉儿面现难色:“实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游去了。”
“这……”苏秦惊呆了。
“苏兄,”玉蝉儿指向旁边的席位,“这样站着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长,蝉儿这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我……”苏秦回过神来,嗫嚅一句,见玉蝉儿已经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过来,站在席边问道,“大师兄在何处?我这就去寻他来,我们三人聊个通宵。”
“坐下吧,”玉蝉儿朝席位上一指,“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苏秦怔了。
“因为他三日前就已入定了。”
“这……”苏秦再无借口,只好缓缓坐下,表情惶惑。
“一别数年,蝉儿孤陋寡闻,山下热闹,苏兄可否略讲一些听听?”玉蝉儿两眼紧盯住他。
“师姐想听,苏秦不敢有瞒。只是,天色黑了,与我同来的还有几个弟兄,苏秦这要安顿一下,去去就来!”
“蝉儿恭候。”玉蝉儿朝他笑一下,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