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沉沉,寒风凛凛。
许是因为太冷,许是过于疲倦,许是并不急于进攻进退维谷的魏人,进攻谷地的秦军见庞涓撤回,也于迎黑时分退回函谷关内,关门睡觉。魏人历经多日苦战,又困又乏,这也各抱枪刀,在帐篷里生起炭火,和衣而卧。
难以入睡的是主帅庞涓,坐在沙盘边,两道浓眉拧作一团。
情势岌岌可危了。战前庞涓料到一万种可能,只未料到结果会是如此不堪。眼下看来,苏秦是对的。此番伐秦,是自己一时头脑发昏,操之过急。燕齐楚三国不战即走,赵军去远,韩军这也撤了。公仲虽然依约留下三千弓弩手协助防御,却全部驻守在雁翎关前,有等于无,随时都可溜之大吉。短短几日光景,甚嚣尘上的六国伐秦就如变戏法般演变成魏武卒孤军入险,被秦人两面夹击在崤、函之间。
更要命的是,张猛殉国,大魏近半锐卒或从张猛战死,或从公子卬而去,身边的八万将士,真正有战力的只剩青牛所部的三千虎贲及三万中军,且二者皆在前几日的攻坚战中伤亡不少。
善为将者,兵败而不乱。庞涓凝眉运神,祭出鬼谷中修来的沉定功夫,冥思良策。
庞涓不惧秦军,也不惧孤军入险,但局势显然不利于他。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兵力对比更处劣势,曲沃、陕邑是不可守也守不住的。
曲沃、陕邑可失,崤塞万不可失,这是庞涓的底线。秦得函谷,如果再得崤塞,就将东出无阻,直逼周室王城了。六国伐秦是自己一力主张的,秦未伐灭不说,崤塞并大周王城如果再让秦人得去,让他这个主帅情何以堪?史笔又将如何描写呢?
想到史笔,庞涓由不得打个惊战。是的,他必须收复崤关,守住崤塞,这是他眼前力所能做也必须做成的头等大事。
庞涓伸手取过李义夫的急报,闭目有顷,再入长思。司马错得渑池而不守,这又火烧粮秣,放走赵军,只能有一个解释,兵力不足。
庞涓睁眼看向沙盘,两道目光渐渐聚焦在硖石关两侧的山梁子上。看有一时,庞涓召到一些崤关溃卒,从一个老兵口中得知有暗沟直达梁上,离关楼近不过百步,且有库房掩护,可以通行。暗沟里长满灌木荆棘,没有路径,是以鲜为人知,即使关中守将也不晓得,老兵是在几个月前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时意外发现的。
庞涓大喜,引老兵来到沙盘前,让他详细标出暗沟位置,随即招来青牛,命他引虎贲之师,由老兵带路,连夜奔暗沟而去。
翌日晨起,天色蒙蒙亮时,庞涓大帐点将,抽出一万弓弩手配合右军两万摆下月牙阵,如一柄弯形利刃封死函谷关,又命几将各引兵卒,分别阻断硖石关南北两侧的交通要道。
一切部署妥当,庞涓亲引中军,浩浩荡荡地再次杀奔硖石关,在关外摆出志在必得的拼命架势,擂鼓呐喊,轮番猛攻。
就在秦人全神贯注地据关死守时,一彪军由背后杀出,个个膀大腰圆,形貌怪异,犹如神兵天降。为首青牛,手抡巨斧左劈右砍,挡者立死。秦人惊骇,阵脚大乱,司马错眼见不敌,急令撤退,不料下山道中皆有伏兵,秦人奔逃无路,伤亡惨重,司马错仅带百余人杀出重围,投北侧河水而去。
河水一览无余,既无去路,又没个躲处,在魏人眼里是条死路。魏人无不振奋,个个奋勇,杀气冲天,“活擒司马错”“为张将军复仇”的呼叫声震耳欲聋。
司马错浑身是血,多处挂彩,长枪、头盔尽皆丢失,只拿一柄带血的短剑,率残众跃下河谷,跌跌撞撞地沿河边坚冰向上游奔逃。魏兵追赶十余里,眼见赶上,斜刺里杀出一彪秦军。魏人见秦人势众,不敢逞强,秦人也没纠缠,保护司马错等退回函谷关去了。
就在庞涓倾尽全力围剿司马错时,函谷关内的秦军也不惜代价地倾巢杀出,魏军弓弩手射尽箭矢,在长枪队掩护下且战且退,函、崤之间的狭长谷地,连同曲沃、陕等数邑,皆被公孙衍夺去。
不过,硖石关一战,魏人却毙杀秦将十余,斩首秦兵逾万,俘获数千,差点活擒司马错,好歹让庞涓找回一点面子。
大军退回渑池,庞涓布置防御,检点损失,安排完善后,猛地想起公子卬,快马召其撤军,又命青牛引军五千,经由茅津渡,越中条山,前往临晋关接应。
在河西,与公子卬对阵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吴青。
二人皆是猛将,但吴青远非对手,因为公子卬自幼熟读兵法,酷爱军事,更在血与火的教训中积累了惨痛的挫折和教训。这且不说,与近年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吴郡守不同,公子卬在庞涓、苏秦的轮番熏陶下,心智渐趋成熟,这又存下死国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气势上更胜一筹。
为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数月。庞涓给他的命令是佯攻并扰乱河西,吸引秦军主力,公子卬却不这么想。他要把河西变为猎杀秦人的主战场。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将,指着河水声情并茂道:“诸位将士,你们这都看到了,对面就是河西,是我们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于秦,八万将士喋血,皆是在下之过,今朝,在下只存一念,收复河西,誓雪吾耻!诸位看好了,”抽剑斩断河边一树,“此功不成,在下犹如此树!”
“收复河西,誓雪吾耻!”众将军血脉贲张,纷纷拔剑削树。
约定时辰到后,公子卬远远望到封陵方向烟雾腾起,晓得张猛偷渡成功,遂率大军在汾阴附近宽约数里的河面上展开渡河攻势。
这里河谷开阔,河水流缓,浅滩区尽皆冻实,水深流湍处宽仅十数丈,魏人早就备好无数浮船,横木为桥,泼水成冰,用绳索统一串联,由此岸顺流推向彼岸。
过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吴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设防,严阵以待。
就在双方在河滩上上演激烈攻防战时,秦人背后突然杀出大队魏兵。原来,公子卬早于几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远望去与雪地一色,经皮邑渡河,沿龙门山西侧绕过籍姑、繁庞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军腹背受敌,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吴青引溃众缩入少梁城中,坚守不出。
与此同时,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于普阪西北侧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设防的湍流处渡河成功,马不停蹄地直取临晋关。
魏兵赶到临晋关时,天色尚未大亮,关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关,守卫还以为是送牛奶的来早了,骂骂咧咧地开门。数千魏人蜂拥而入,几乎未经血战即夺回关门,控制了河渡要塞。
紧接着,公子卬抛开少梁,将五万大军分作八路,按照预先部署,各如饿虎扑食,分别奔袭河西关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补给。公子卬统兵一万坐镇临晋关,一边在河渡处搭建浮桥,接通河东,一边居中协调,策应各路人马。
进攻河西的几万人马虽说不是武卒精锐,却个个憋足了气,铆足了劲,无不一以当十,勇猛倍增。一时间,河西旷野里,到处是魏人在横冲直撞。一些对严苛秦律心存抵触的老魏人,见家乡人打过来了,纷纷反水,二十多个城防不坚、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内先后插上魏旗。长城多处告破,狼烟四起,一支魏军越过长城,杀奔洛水,直入大荔关。由于河西尽归秦人所有,失去军事意义的大荔关几近废弃,只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已夺关在手。夺关之后,魏人一边沿洛水一线扫荡秦人,一边筑垒设防,捣沉渡船,阻隔秦人关中援兵。
河西守军被公子卬的分兵游击战术打蒙了,一时间闹不清究竟有多少纵亲军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无暇他顾,纷纷关门避战。
吴青连使快马,频频向秦公告急。
魏军出其不意,闪电渡河,且在渡河之后长途奔袭临晋关,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即使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时惠文公仍在全力剿灭卡在谷中的张猛残部,无暇西顾。
得知秦人烧断浮桥,将张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挥魏兵肆意横扫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惊,沉思良久,传令各路放弃所占城池,合兵一处,奔袭宁秦,控制潼关,从西侧打通函谷通道,接应张猛。
宁秦就是魏国的阴晋,北临河水,南望华山,紧扼函谷通道,堪为函谷关西侧的战略门户。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举,刚好就敲打在关道的七寸上。
由于内地秦军多被调往函谷道围歼张猛,宁秦仅余七千守军,且多是因身体素质不适宜野战的。真正能战的是惠文公的三千卫队,但卫队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秦公,不是上阵御敌。数万魏军掉转矛头,突破洛水袭来,使情势陡然严峻起来。惠文公旨令紧闭城门,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执长戟,与樗里疾同登城楼,亲自指挥守御。
远远望到秦公,魏卒无不振奋,公子卬更是两眼血红,拿过鼓槌,擂鼓攻城。众魏卒在主帅亲自擂响的阵阵鼓声中,纷纷抬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门和城墙。
惠文公与樗里疾并肩站在城门楼上,两眼凝视着如蚁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敌来势汹汹,惠文公却似没有看在眼里,只将两只眼睛兴致勃勃地盯在起劲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上,”樗里疾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眉头拧起,“微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这个草包居然发起威来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没抬,乐不合口,“你呀,真就是隔门缝看人,总是将人看扁。寡人告诉你,此人不是草包,是员天生的战将哟!”
“什么战将?”樗里疾脸上现出不屑,“商君在时,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还有一个,陈轸。几年下来,你总不会觉得陈轸也只是个草包吧?”
“也是。”樗里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陈轸一到君上手里,真就是脱胎换骨了呢。”指着公子卬,“君上不会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算是让你讲对了。”惠文公收回目光,敛起笑,对樗里疾一字一顿,“樗里爱卿,传旨,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微臣领旨!”樗里疾显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图,冲守值军尉朗声宣旨,“向所有守城将士传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生擒公子卬”的传旨声此起彼伏,口口相传,不消一刻,守城秦人个个领旨,人人振作,一场交战双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戏由此拉开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腾出手来的秦军陆续回援,栎阳、武阳等远近守军也纷纷闻讯救驾,四面合围,大戏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开得好,谢得也漂亮。从俘获的秦兵口中得知张猛殉国后,他见秦兵陆续驰援,宁秦于急切间也不可下,当即鸣锣收兵,朝临晋关撤退。
秦人却不让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经传至各个兵士,秦人为得头功,无不奋勇,一路上围追堵截。经过连日奔波,这又攻城数日,魏卒战力大减,疲于应对,死伤无数,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组织抵抗,一面要将士们将随身所带的辎重等物,包括战车,尽数抛进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冻,河浅部分完全冻实,只有深水处尚在流淌,瞬间即被填塞,魏人开始踩踏过河,抢占河对面阵地。
眼见魏兵要逃,秦人急红眼了,追杀更紧。
公子卬脱下头盔,交给身边参将穆庄道:“穆将军,你将这个带回,交给主帅,快走!”
穆庄知他欲就死地,哪里肯走,跪地泣求:“将军先撤,末将断后!”
“你敢抗军令么?”公子卬厉声呵斥,“快撤!记住,传我军令,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临晋关,为我大魏保守一块立足之地。”
穆庄与众将士无不泣别。
二十名贴身卫士却死活不肯走,均将头盔交给穆庄带走,誓与主将同在。
秦兵冲过来。
公子卬松开长发,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横成一排,牢牢地锁死桥头。
为首秦将摆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长发披肩,当风而立。二十死士无不披发跣足,手中枪戟皆有破损,满是血污,甲衣没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将目光转向秦将。
秦将扬手,数十名弓弩手上前几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无惧色,巍然屹立。
秦将扬起的手猛力砸下,众矢齐发,二十名死士尽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银枪,依旧英姿飒爽。
双方继续僵持。
秦将摆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围拢上来。
见撤退的魏兵烟尘远去,公子卬方才将枪头一摆,大吼一声“杀”字,冲向秦阵,直取敌方秦将。
秦将退开。
公子卬左冲右突,秦卒左避右让,既不逃开,也不应战,只是将他团团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无人之境,兀自冲杀一阵,长笑一声,将长枪掷地,拔出宝剑,横剑于颈,正要抹去,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上将军——”
公子卬顺声望去,见一辆战车飞驰过来,车上站的是樗里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这是来为本公子饯行的么?拿酒来!”
“在下见过上将军。”樗里疾跳下战车,走前几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为上将军饯行,可惜还轮不上呢!”
“此话怎讲?”
“因为……”樗里疾略顿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侧后的一名军尉,见他会意,接道,“要为上将军饯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驷?”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驷,还有何人?”
“紫云公主!”
樗里疾于情急之下抬出紫云公主,公子卬不免心头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岔的瞬间,侧边军尉一枪刺出,枪头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肘弯子,顺势一挑,砰然剑落。
与此同时,众秦兵一拥而上,将公子卬按倒绑起,押往宁秦。
公子卬喧宾夺主,在河西发挥出色,不仅杀伤逾两万秦人,将河西搅个底朝天,这又夺占并守住临晋关,意外地为庞涓发动的这场六国伐秦大战添加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头盔并河西战报,庞涓跪地长哭,令三军皆衣缟素,披麻戴孝,以上将之礼将二十一只头盔合葬于临晋关,任穆庄为临晋关守丞,使青牛引军一万屯于河水对岸接应,见秦人大军退去,再无异动,这也班师回梁。
战报传来,魏惠王是站着阅读的。读到张猛身死,韩、赵撤军,秦人夺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呆怔片刻,方才两眼一黑,摇晃几下身躯,一头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没上朝,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御书房里,身边只留毗人服侍。
这日午后,毗人小声禀道:“陛下,武安君班师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眯开:“哦,是庞爱卿?回来就好。”
“陛下,武安君觐见,就在门外。”
“是吗?”魏惠王从榻上慢慢坐起,“请他进来。”
庞涓全身缟素,两手反绑,膝行至惠王跟前,放声长号:“陛下——”
“爱卿,”惠王盯他一会儿,“你这为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军出征无功,六万将士喋血,粮草被焚,痛失陕地……如此种种,皆因微臣无能,恳请陛下赐臣死罪,以谢国人!”庞涓匍匐于地,现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荆条,而是三根布满钩刺的铁条。
“唉,”惠王长叹一声,“伐秦未能成功,非战之过,爱卿此言从何说起呢?”
庞涓啼泣:“陛下——”
“爱卿啊,那些战报,寡人也都看过了。爱卿不为无能,将士不为无功。至于失利一说,并不切实。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数万将士,爱卿亦剿秦人数万;我将士虽说捐躯六万,可斩敌总量亦不下此数;我虽失粮草,可河西一片狼烟,秦人亦损失不少;我失陕地,却得临晋关……两相比较,爱卿与秦人当是战成平手,虽说未建大功,却也是无过呀!”惠王转向毗人,“给庞爱卿松绑,看席!”
毗人拿去铁条,为庞涓松绑。
“父王,”庞涓再拜谢过,擦把泪水,改过称呼,起身到旁边席位上坐下,握紧拳头,咬牙恨道,“此战未能取功,儿臣憋屈啊!儿臣不服啊!”
“涓儿,都是哪些憋屈,你这讲给为父。”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道奏呈,双手捧上:“父王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