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郦波评说曾国藩家训(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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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规律

事实上,不仅曾国藩有这样的教训,很多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我们分析他们的得失成败,会发现,其实“一个好汉”有没有“三个帮”、“一根篱笆”有没有“三个桩”,往往是得失成败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请注意,是“最重要”,而不是“重要之一”。

为什么呢?一般来说,那些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既然能称之为杰出人物,自身的素质、素养、智商、情商,以及潜能,基本上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他们自己够杰出的时候,还能不能容忍别人的杰出。

比如宋代最有名的改革家王安石,天纵奇才,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称之为“中国十一世纪最伟大的改革家”。他的很多改革思想、改革措施,可以说是极具超前意识的。甚至有人说王安石的改革思想跨越了千年,直指当下。也就是说他的一些改革主张,到现在,还能对我们的生活起到指导和借鉴作用。所以王安石不是一般人,他简直就是个超人,虽然他不像超人那样穿着裤衩和披风,但他具有超人的思维与智慧,这是毋庸置疑的。

王安石不仅有超人的思维,还有着超人的行动能力。他当年在浙江当地方官,别人家里搞装潢,他们家也搞装潢,但王安石家的装潢很别致,王安石拿毛笔在墙上写几个大字就当装潢了。当时王家客厅的墙上写着八个大字:

“不求做官,只求做事。”

所以王安石走乡窜户,在地方上试行改革,因为有强大的行动能力,所以当时就取得了成效。

你看,既有超人的智慧,又有强大的行动力,要“数风流人物”,王安石怎么也可以算一个了吧。

可问题是王安石在全国推行改革之初,什么事还没开始做呢,就先喊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口号。

什么口号呢?

有名的“三不足”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这个“三不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我王安石就要大张旗鼓地改革变法了,这时候会有人用灾异现象攻击我,但我王安石天崩地裂也不怕,这叫“天变不足畏”;变法动到即得阶级的利益,他们会像疯狗一样地来咬我,来诋毁我,这些我也不怕,这叫“人言不足恤”;最关键的是第三句,“祖宗之法不足守”,就是说改革自然要出新规定、新法令,这些法令跟旧制度,也就是祖宗之法,自然会发生抵触,中国人喜欢抱住祖宗之法不放,我王安石觉得除旧才能迎新,所以“祖宗之法不足守”。

王安石这话一说完,当时就捅了马蜂窝,当时就惹恼了这样几个人。这几个人名字在中国历史上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哪些人呢?

司马光、苏轼、苏辙、程颐、程颢。

中国当时是传统的农业文明,农业文明最讲究什么?最讲究传承,也就是祖宗之法。农业文明最重要的活动就是耕种,你耕种的经验与技术哪儿来的?是你爹教给你的。你爹的经验哪儿来的?是你爹他爹教给他的。没有传承,就没有农业文明。所以祖宗在中国人心中的地位那是不可动摇的。所以骂人忘本有个词叫“数典忘祖”。民间骂人就更形象了,西方人骂人只是“Fuck you!”中国人骂人骂的却是“Fuck your mother!”为什么是your mother而不是you呢?就是为了要搞乱你的血缘关系。所以历代变革在中国有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总是打着复古运动的旗号,进行变革的事实。

当然,因为这句“祖宗之法不足守”捅了个大马蜂窝,后来,连王安石自己也不承认说过这样的话。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最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听说这话后,也很生气,说哪个混蛋说“祖宗之法不可守”的?是王安石说的吗?把他叫来。结果王安石来了之后立刻否认,说我可没这么说过,不过,皇上,要改革,就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把他的改革主张又通俗地阐释了一遍,意思还是这个三不足。

所以因为观念之争,司马光、苏轼,还有二程兄弟这些人,立刻吵成一团。要知道司马光、苏轼这些人,哪一个是小人,哪一个是坏蛋呢?他们哪一个不是心怀着家国天下的理想,哪一个不是甘愿为百姓、为国家、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仁人志士呢?可是因为观点不同,大家吵得不可开交,由此开始了长达百年之久的北宋文人党争,而一个时代的精英智慧,在无休止的吵闹中消耗殆尽。

虽然司马光、苏轼这些人原来还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但王安石被神宗任命为宰相负责变法运动之后,除了锐意改革之外,心中已经装不下什么其他的了。他这时候除了满腔凛然正气之外,剩下的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们说,这种正气与勇气都是对的,都是好的,但它也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危害,即王安石开始把自己英雄化了、好汉化了,太把自己当好汉了,于是就忘记了“一个好汉要三个帮”的简单道理。

王安石当初在做地方官的时候,曾经给不喜欢他的仁宗皇帝上过一篇奏章,这是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后来也是王安石变法的纲领性文件。之所以有名,不仅是因为文章写得好,更关键的是因为写得多,所以这篇《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后来又有个外号,叫“万言书”,整整写了一万多字。要知道汉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象形会意文字,携带的信息量在各种文字里可以算是最为丰富的,古文写一万多字,那就非常不得了了。所以仁宗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说这是谁写的文章,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再一看,是王安石写的,他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这个人,所以没看完,就扔废纸篓里去了。

仁宗不喜欢,可自有人喜欢。后来的神宗皇帝,当时年龄还小,从废纸篓里捡到了这篇万言书,看过之后,当时就说了句话——“我选择,我喜欢!”所以他后来一登基,就力推王安石进行变法改革。

神宗支持王安石到什么地步呢?他曾对王安石说过一句名言,叫“卿我一人耳”!就是你办事,我放心,咱们俩是一条心!王安石听了这话之后,热血沸腾,誓死要把改革推行下去,于是自然就自我英雄化,“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为了表达自己的改革主张,足足写了一万多字,所以叫万言书。可司马光因为不同意王安石的观点,写信跟他商榷,写了多少字呢?

三万言书!三万多字!

要知道用古文写三万多字的文章,那实在是前无古人了。司马光相当于写了一篇博士论文——《论我不同意王安石变法的十二条意见》。

但是,跟仁宗不搭理王安石的万言书一样,王安石也根本不搭理司马光的三万言书。他的回信寥寥几笔。司马光来信三万言,王安石的回信只有417个字,这篇文章很有名,很多人中学时都学过,就是《答司马谏议书》。

主要内容就是回答司马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支持我,就出来跟我混;你不要不支持我,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这就是典型的非暴力不合作,用网络语言来说,就是——你要迷恋哥,哥就是你亲哥;你不迷恋哥,哥就是传说!

而且王安石还不能算是“非暴力不合作”,他的反应应该算是“暴力不合作”,他大权在握嘛,所以把那些不支持他的人、跟他争论的人,统统赶出京城,贬到外地去。什么司马光、苏轼、苏辙,都被他赶走了。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不跟我干,我王安石一个人干!

这叫什么?这就叫个人英雄主义。英雄和好汉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因为心理膨胀,所以作为一个好汉,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帮。

但人是社会关系的人,没人帮,你的个人英雄主义,注定只是个悲剧的英雄主义。王安石个人的结局和他的改革变法的结局都一样,因为文人党争,因为众矢之的,所以在当时就惨遭失败。

反观中国古代改革的另一个典型张居正,《明史》上指责他为了改革,甚至不惜与太监头子冯保结盟。要知道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对太监,那是极为不耻的。但凡有骨气的文人,要是谁跟太监做朋友,那说出去,可是丢脸丢到祖宗那儿了。

可张居正想得就很清楚,他是把自个当好汉,所以他跟王安石一样,也锐意改革,但他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那三个帮他的不一定非要是好汉啊!所以哪怕是太监,只要他能帮到你,能让你实现改革的理想,就应该拉拢他、跟他结盟。

所以毛主席读《明史》说,整个明代,最大的问题就是宦官乱政,可就在张居正改革的十年里,宦官问题一点都没有,宦官势力不仅没成为改革的阻力,还成了有力的帮手。所以比较王安石变法与张居正变法,其中有个最大的差别,就是用人、识人的差别。

所以中国人还有句俗话,叫“可以不读书,不可不识人”。最典型地反映了这句话的精神的,就是那位有名的流氓大亨皇帝——汉高祖刘邦。

刘邦原来基本上算是个文盲,大字不识几个,还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连他爹都不待见他,认为他这个儿子最没出息。但刘邦后来居然成了皇帝,开了大汉四百年天下,凭什么?刘邦自己说,就凭一条,凭他会识人,会用人。

韩信说自己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说依刘邦的能力,带不了多少兵。刘邦便问那你怎么成我手下了呢?韩信说大王您不善带兵,但您善带将,就是说你会识人、用人啊,我这么有才的人,项羽不用我,你用我,所以你能成事啊!

刘邦听完哈哈大笑,这一笑就是对自己能用人的自诩,这一笑就开了大汉四百年天下。

所以刘邦百无一是,只有一样特长,会识人才,会用人才,就凭这一点,就最终战胜了项羽这样的自命不凡的英雄好汉!

所以说,越是英雄,越是好汉,越应该时刻警惕,要识人,要用人,要有自己的人才团队,要懂得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

在长沙的曾国藩,被搞得灰头土脸,就是因为他太把自己当英雄、当好汉了。自视英雄本身并没错,错的是,他居然搞起了个人英雄主义,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一个人与整个湖南官场为敌,最后当然没什么好下场。

幸好,曾国藩在修身上最大的本领就是他善于反省。他先是忍气吞声地退出了长沙,来到了衡阳,然后痛定思痛,反思自己在长沙办团练的得失成败。这么聪明的曾国藩,一旦静下心反思、反省,立刻想出了问题的关键,就是自己这条好汉,没有伙伴,没有帮衬,没有属于自己的团队。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根篱笆三个桩”,至此,曾国藩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以后,他最为关注的事情,就是选择他的团队伙伴,建设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团队,并形成属于他曾国藩的团队风格。而他真的做到了,这个团队,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湘军。

你看,湘军原本只是一支地方武装,但现在湖南的各种文化都喜欢用湘军文化来标榜,有电视湘军,有体育湘军,有文化湘军,还有商贸湘军,这说明由曾国藩一手开创的湘军文化,已经成了一种独特的团队风格。

曾国藩在长沙的时候,想的还只是一个人办团练,吃了亏到衡阳之后,他想的就已经是一群人办湘军了。所以他在衡阳,先是努力沟通好与当地官场的关系,然后登高一呼,以利益与道义为旗帜,四方招募贤才,也就是找属于他曾国藩的“三个帮”和“三根桩”。

果然,只要有用人之心、识人之能,人才自然就会聚集过来。曾国藩先后找到了他的黄金搭档胡林翼、罗泽南,他的五虎上将彭玉麟、杨福载、塔齐步、鲍超、李续宾,后来还有他的接班人李鸿章,甚至还有后来与他一时齐名的左宗棠,还有后来洋务运动的一大批干将。

当时有人评论说,曾国藩后半生虚怀若谷,广纳贤才,以至于“天下人才,尽归曾幕”(王闿运《湘军志》)就是说天下的人才,后来都到曾国藩的手下。

你看,到这个时候,曾国藩这条好汉,就不是三个帮了,而是三十个帮,三百个帮,三千个帮。

而同时,太平天国那边却不停地发生内讧与内乱,由于洪秀全用人无方,又无识人之能,兄弟之间反目成仇,最有才的杨秀清被杀,最能打的石达开被逼出走,大好局面分崩离析,洪秀全最终成了个孤家寡人。

所以曾国藩后来也曾评说,说自己最终能战胜洪秀全,他胜在识人、用人之胜,而洪秀全则败在识人、用人之败。

所以曾国藩平生也特别喜欢民间的那句俗话:“可以不识字,不能不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