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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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玉虚三门外的古槐树下,红衣道士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弹奏古筝。

隔尘和尚也闭着眼随着古筝的音律哼唱:

满眼乾坤老恨,

一腔今古闲愁。

清宫画怨旧风流,

墨园寂寞孤叟。

兴到墨飞色舞,

醉馀凭吊老周。

强权铜臭总虚浮,

惟有丹青不朽!

一曲唱罢,两人依然闭目相对而坐。

红衣道士突然长叹一声:“命中无缘却要强求,只能自寻烦恼!我们应该帮他进入禅境,让他在绘画上超过他的爷爷,那时他或许能够大道自然,皈依空门。”

“超过他爷爷?谈何容易?!”

“成功与失败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人的才气、功力堆积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只要稍一点拨,就会大彻大悟。何况,他已经有了成为艺术大师的人生经历。”

“你指的是什么?”

“痛苦!没经历大痛苦,就不能成为大艺术家;不经历大痛苦,也创作不出传世之作。苦山大师如果没有前半生的种种磨难以及他和毕云之间的大痛苦,或许就成不了苦山大师。周月舟没有终身失恋和自焚致残的大痛苦,也干不成现在这些大事,成不了第二位苦山大师。所以,他也有可能成为又一位苦山大师,甚至超过他爷爷和他二叔。”

“问题是周月舟的成功,目前尚未为世人所承认。”

“世人的承认只是早晚的事,重要在于他自己已经取得了超过他父亲的成就。”

“可若没有苦山大师的画论引导,周月舟也不可能取得超过苦山大师的成就。”

“这更证明有了苦山大师和周月舟这两盏明灯的照耀,周伯雨就有了超过这两盏明灯的可能。”

“看来,我确实没有你这妖道活得明白,所以斗起口来总得输你。不过,我可提醒你,他若是战胜不了这次的大痛苦,一念之差走上黄泉之路,你这第三代苦山大师的预言可就……”隔尘和尚说到这里,挤了挤眼故意不说下去。

“是啊,这是个命运的死结,不知你我能否替他解开?”红衣道士说到这里忽然竖起耳朵:“也许是他来了,我听到那只小狐狸的叫声……”

“我去看看……”隔尘和尚说着睁开眼睛准备起身,可又突然终止了自己的动作,目光也凝住了——不远处,路口上正摇摇晃晃走来一人。

隔尘和尚感到这人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

这个人一头花白披肩长发,衣着龌龊,两眼血红,目光呆滞,步履蹒跚,弓着腰,拄着根木棍,蹀躞而来。看那神态,乃是一位老者。

红衣道士依然闭着眼睛:“怎么还不去呢?他应该来了。”

“不是他应该来,而是你应该睁开眼睛了。”

红衣道士睁开眼睛不觉一惊,好一阵之后忽然双手击掌,起身一揖:“无量天尊,贤侄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定然经历了不寻常的痛苦。这就好了,完成这一人生体验,贤侄定会大彻大悟,艺术上的突破也就指日可待了!善哉!善哉!……”

红衣道士话未说完,周伯雨摇晃了几下,一头栽了下去。

红衣道士把一个很重的黄绫包裹端端正正放置在佛坛上,和隔尘和尚一起点燃三炷香,又一同郑重地拜了三拜。

三炷香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像不散的香魂在黄绫包裹周围流连着、弥漫着。

周伯雨恭恭敬敬跪在佛坛前,微闭了双眼,表情已经没有了跌进山门时的痛不欲生和无比哀戚,满脸浮现着神圣的企盼与庄严的渴望。

方才,红衣道士告诉他,有位苦渊居士知道他今天必来,请他与隔尘和尚代为转交一个重要包裹,说是他看了里面的东西,一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正需指点迷津的周伯雨,既感到惊讶,又感到蹊跷,难道这包裹里会告诉他吉玉人在何处?或魂归何处?抑或告诉他该怎么面对吉玉的出走?……总之,他依稀感到在他完全绝望之后,命运又出现新的转机。当然,他明白,吉玉在信的结尾特别坦诚介绍的她与二叔的关系,并说得很清楚,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再与他破镜重圆。他能理解吉玉的感情,也能理解二叔的感情。他了解二叔,既是画痴,也是情痴。在这方面,他与二叔极为相似,二叔对爱情与事业的专一直接影响到他,他一直以二叔为榜样,自律、自爱。他这两天所以找吉玉找得昏天黑地,主要是想阻止吉玉的出走,既然实在不愿再见面,话说清楚就行了,何必要出走呢?这不是让他去背十字架吗?如果不是他的突然介入,吉玉不是生活得还很平静吗?现在,由于他周伯雨的介入,她丈夫出走了,她也出走了,丢下个孩子孤苦伶仃,他周伯雨岂不罪莫大焉?!……

周伯雨的思绪正围绕着吉玉问题飘忽流动,却听红衣道士高声诵道:“苦渊居士嘱托贫道转赠《周南画论秘笈》一部!”他急忙睁开双眼,只见佛坛上的黄绫包裹已经打开,红衣道士正将最上面的一部书稿擎到自己面前。

“怎么?”周伯雨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周南画论秘笈》?这苦渊居士哪里来的这部书稿?”周伯雨带着这样的疑问双手接过书稿,迅速瞥了封面一眼,见上面有“苦渊居士整理”字样,而且,字迹非常眼熟——很像二叔的字,不禁心中一震,莫非苦渊居士就是二叔?正自疑问间,又听红衣道士诵道:“《苦渊画论》一部!”——《苦渊画论》?这位苦渊居士也能论画?这样一疑,立即联想起吉玉之信所讲“周老师的神圣使命完成了”一语,便断定这苦渊居士必是二叔无疑,可二叔又为什么不直接交付与他和两位哥哥,偏偏要费此周折请红衣道士转交呢?这样疑惑间,又闻红衣道士诵道:“《苦渊画谱·山水卷》一部。”

“哦?还有画谱?”周伯雨惊异不已。

红衣道士又道:“《苦渊画谱·花鸟卷》一部!”

周伯雨已经有些目瞪口呆。

红衣道士见他发呆,径自将书稿递到周伯雨手中,索性转回身将剩余书稿统统抱起塞进周伯雨怀里,然后,逐本书稿一一续诵出名目:“《苦渊画谱·人物卷》一部、《苦渊画谱·动物卷》一部、《苦渊画谱·题签卷》一部、《苦渊画谱·钤印卷》一部、《苦山大师水墨小品集珍》(附原作真迹)一部、《苦山大师墨迹册页》(附原作真迹)一部。总共十部书稿,四册苦山大师墨迹册页,五十四幅苦山大师小品真迹,二百四十六幅苦渊居士示意图稿真迹!”红衣道士一口气报完苦渊居士转赠物品清单后,又变戏法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复递到周伯雨面前。

此时的周伯雨早已被眼前的事实弄得呆若木鸡,虽然红衣道士宣布的赠品俱已一一抱在他的怀里,可他仍然不能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如果说苦渊居士果真就是二叔,他自闭二十余年,潜心修撰系统整理完成如此大规模的著述,虽属难能可贵,却还可信,可多年绝世,直至眼下还踏破铁鞋不可得的爷爷的作品真迹,竟然一下子冒出五十四幅!另加四册墨迹册页!这若不是天大玩笑,定是画坛的天大奇迹!而且,这情况对心态平和的常人来说,或惊、或喜不足为难,可对于他这刚刚经历了大悲痛的人来说,这种过望的大喜则需要他把苦碎了的心从地狱深处一下子提升到九霄云层之上!在一瞬间从大悲哀转变成大喜悦,这真是谈何容易!所以,此时的周伯雨无论怎样努力,感情的提升也达不到应有的水平,这样,当红衣道士把信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竟然手足失措!

“伯雨贤侄,苦渊居士还附有书信一封,请过目。”红衣道士不得不重复一遍,并将信在周伯雨眼前晃了两晃。

周伯雨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把怀中抱着的书稿、真迹统统放在一旁,然后伸手接过信来,可当他要把信纸从信封里取出时,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取不出来。

隔尘和尚在旁看得着急,上前帮他取出信纸,又帮他展开。

周伯雨颤抖着手,捧着信读起来:

伯雨贤侄:

我的好孩子!

当你收到这些书稿时,你便也接过了周家世代苦行者的接力棒。

我没把这接力棒交给你大哥,他是头面人物,周家也需要他去做头面人物;我也没把接力棒交给你二哥,他是艺苑名流,我们家理当有这么一位艺苑名流。我只能把接力棒交给你,因为你是苦行僧,除了执著的吃苦精神,其它方面你弱智,像我一样,接我的棒,就必须像我一样,任凭苦难其深如渊,跳将下去无怨无悔!

第一代是《周南画论秘笈》;

第二代是《苦渊画论》;

第三代应该是《苦寒画论》——你来撰写。我在九泉之下期待着,我知道你不会辜负我这期望,因为我们都是不畏吃苦的苦命人。

将这些书稿转交你的红衣、隔尘二位长老也是献出你爷爷全部真迹的周家故人,多年以来,没有他们的支持,我是无法完成这些书稿的。他们是咱周家的大恩人,你要告知所有周家的人,永远感谢他们!

我从今以后,不再是苦渊居士,而是一禅和尚了,转告家中不要惦记我,我将很快乘风归去。

你们切记要善待毕沅,她是周家的贵人。

代我向你三叔致意,周家复兴大计,请他多劳心吧。

二叔亲笔

周伯雨读罢,呆立良久,才回过神儿来,他一把抓住红衣道士的长袖,没头没脑地问:“在哪儿?二叔他在哪儿?”

红衣道士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一禅和尚早有叮嘱,他的尘缘已了,再无牵挂,不劳家人关照了。”

“这么说他就在栖云观里?”周伯雨说着拔腿就往后面禅堂跑去……

周伯雨按照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的建议与要求,暂时留在了栖云观。他们说:如果他听他二叔的话,如果他真感谢他们捐赠苦山大师真迹的深情厚谊,他就应该忘却一切痛苦,抛却所有尘念,潜下心来,先把他二叔留给他的这些书稿认认真真研读一遍,弄懂、弄通,然后把这些书稿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是出版呐,不出版呐;传世呀,不传世呀,有个安排,也好对得起二叔的一番苦心。至于一禅和尚,是找不到的,也没必要瞎跑了,像找吉玉似的,何苦?缘尽了,就割舍了,就完了。来世有缘,来世再说。

他就留下来了,躲进后院静室里,开始从头拜读这些书稿。

他先拿起了《周南画论秘笈》,控制着双手的颤抖,翻开第一页,只见寥寥数字:序

纵观家父论画,归根结底是个“无”字。

苦渊拜识

序完了。一句了了。周伯雨闭目想想,此等言简意赅,绝无仅有,令人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睁开眼睛又翻开一页:

目录

一论无我

二论无物

三论无笔

四论无线

五论无墨

六论无色

七论无法

目录也完了,都这么简单。

他呆呆地捧着书稿,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页目录,仍觉一片茫然。

周伯雨闭着眼睛捧着那本书稿静坐了少顷,然后把书稿再翻到第三页:

一论无我

爱者,艺之本也。

爱生美,美生艺术。

艺术为人类爱之精华,美之结晶。

为画者,爱山始画山,画山必先为山,故得山魂。

为画者,爱水始画水,画水必先为水,故得水韵。

为画者,爱草木始画草木,画草木必先为草木,故知草木三寸之心。

为画者,爱鸟始画鸟,画鸟必先为鸟,故知鸟语之惆怅欢歌。

谢赫六法一曰气韵生动。郭若虚说“气韵非师,必在生知”。何也?画事,欲成大器者必先化为山,化为水,化为草木,化为鸟……

取其魂、韵、气、神、灵。得其里,画其表;得其魂,画其貌。

画以其魅,使人感悟,引人渐入至真、至善、至美之佳境。为画者不先化我为其魅,岂能引人渐入佳境乎?

…………

周伯雨看到这里,忽觉心明目爽,如魂游山河,豁然开朗。

然而,再往下看,又懵懂了:二论无物

天地阴阳,生自然万物,万物入画,画中并无万物,何也?

画中物非物,画中物非所画之物。

天地万物多不尽善,常需为画者完善之。江山如画,正是江山不入画。入画必剪之、裁之,取长舍短,删繁就简,取里舍表,攫其精神,取美舍丑,尽其之善。故,所画之物乃画者臆造之物,皆系为画者以其思、其情、其法、其笔,取万物之精华,融铸臆造之江山,故为天造江山所不能胜也。

前哲曰: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为画中无物必先心有万物,笔有万物。

心有万物自饱览万物而来。

笔有万物自描摹万物而来。

只知笔摹万物者,庸才。

只知心造万物者,浮才。

惟心笔相得,巧造万物者,大才。

…………

周伯雨掩卷而思,渐渐感到丹霞贯顶,旭日当头,万道金光,驱散心头迷雾。他放下书稿,站起身来,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在熠熠生辉,整个世界一片辉煌。他信步踱到窗前,推开窗子,一阵清爽的山风扑面而来……

周月楼和居美反复将“遗嘱”和《清宫内府杂记》两页文字看了数遍,终于确信了周伯均与戴玉珍同是一个爷爷,就是说,戴玉珍其实也不是戴家之骨肉,她是苦山大师与毕云的私生子戴宏之女!

“这么说,傻子号所以傻,就是因为大表哥和大表嫂是近亲通婚所致?”居美突然明白了墨园内那经常响起的凄惨号叫正是来自这乱伦的父母之错。

“对!一点不错!”周月楼也恍然大悟,“戴玉珍实际是周家的骨血,她和伯均是同一个爷爷,近亲血缘通婚当然要出问题的嘛!”

“应该马上告诉大表哥!”居美说,“立即和表嫂离婚,然后按大舅的遗嘱和毕沅结婚。”

“问题是我晚回来二十七年,这件乱伦婚姻又多维持了二十七年,让毕沅空等了二十七年,这是我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对不起毕沅,也对不起伯均和玉珍!”周月楼痛心疾首。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咕咚一声,接着就听到有人急切地敲门。

周月楼示意居美赶紧收拾起《雪血江山图》和那两页文字,然后,走到门前问道:“谁呀?”

“你们的客人摔倒了!”门外是个女子的声音。

周月楼赶紧打开门一看,只见脸色苍白的戴玉珍满头大汗,两眼紧闭,依偎在女服务员的怀抱之中,他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忙问女服务员:“这是……”

女服务员赶紧解释说:“您的这位客人在门外听您屋里说话,忽然就摔倒了。”

这时,戴玉珍缓缓地睁开眼睛,吃力地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这回……可真活不了啦……”话音未落,头一歪,眼睛渐渐发直,眼看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等到周伯均、戴少人、周伯东、周萌、贝尔,以及姜可音和忙忙陆续分别赶到医院时,戴玉珍已停尸走廊,守在旁边的周月楼和居美二人眼睛已经哭红。

事情发生得如此措手不及,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