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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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原来,今早大家都上班、上学各奔前程后,戴玉珍给号收拾完房间,忽见平日足不出户的毕沅手提画盒走出墨园,径直而去。她心中立即生疑,恐怕毕沅因为昨天周伯东说破那幅画的事,趁大家不在之际,往自己家里鼓捣东西,便偷偷跟在后边。等到毕沅进了宾馆,先找到居美,再进周月楼房间时,她才明白毕沅是和三叔有事,就扒在门外听了几句,但没听明白“子午卯酉”。后来毕沅留下画盒,空手先走了,戴玉珍感到纳闷儿,不知她留下的是不是大伙要的那幅真迹?就又扒在门外偷听。女服务员想制止她的偷听行为,她连连摆手不肯走开,后来听清周伯均和她是一个爷爷,近亲通婚乱伦,所以才生下傻儿子,不禁大吃一惊,由于毫无心理准备,一下子犯起心脏老病,来不及抢救。

周伯均与戴玉珍不能说非常恩爱,相反,他早已被她弄得厌恶有加,恨不得一时离婚散伙。可毕竟同舟共济二十余年,有过相濡以沫的历史,想到她对他的诸多好处还没报答,她现在说死就死了,夫妻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不免悲从中来,抚着戴玉珍的尸体,呜呜咽咽恸哭起来。众人陪他一起掉着眼泪,也都哀哀切切,悲戚不已。尤其周萌,昨天受周伯均谴责,良心发现,想起大嫂许多好处,发誓要好好报答一番,不想,二十四小时没到,人竟撒手西去,所以哭得死去活来。

最后,还是戴少人出来收场,表白了几句“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之类,说人既已死了,哭也哭不活,活该姐姐命薄,也是无奈之事。最后,他对姐姐听到什么话受此刺激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再三追问之下,周月楼不得不出示了毕沅给他的那两页文字,众人传阅之后,人人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这么说,我和姐夫原来竟是堂兄弟?”戴少人无法相信却又不能不信,“看来我该姓周才对!”

周伯均本想亲自去向毕沅报丧,可一转念,此时此刻,怕被别人说三道四,便又改变主意。他让周萌去向毕沅报丧,而让贝尔迅速与贝丝联系,看她是否仍在和周伯雨一起寻找吉玉,如还在一起,请她转达伯雨,火速赶回,参加大嫂火化前的遗体告别仪式。这样布置完,他又给本单位办公室主任打了个电话,说明家中的变故并请他安排一下车辆及葬礼方面的筹备工作。刚刚放下电话,忽见周萌慌慌张张跑回,交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娟秀楷书。他一眼认出这是毕沅写的,忙仔细看去:

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该拿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该明白的事大家都明白了,我也该到我该去的地方去了。

毕沅临行匆匆

又:月舟前已遁入空门,请不必寻找,他有专人护理,请放心。号儿由我领养,也请勿挂念。所著《雪血江山图》一书(在月楼处)及所编《周月桥画集》及习作《苦山大师墨迹摹本》各卷与周家文物数件,悉留墨园,权作纪念。

你们永远的亲人毕沅又及

看完毕沅留字,周伯均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无论春夏秋冬,梨花峪水库永远笼罩着一层雾气。尤其是清晨和傍晚,你会看见丝丝缕缕的白烟从碧绿的水面游离出来,这些白烟越聚越多,就渐渐汇合成一片迷迷蒙蒙的乳白色水雾,柔软、沉静、温顺地依偎在山根处。

这样,坐落在山崖顶端的栖云观,看上去就如栖息在一团团、一层层的白云之上一般。

当朝阳初现的时候,多数光线都被山峦遮住,只有少数几缕透过大山的缝隙照射到水面上,那些光线边缘清晰得就像用刀裁出来的一样。受光的水雾便被镀上了金粉和银粉,没受光的部分则依旧保留在透明的紫和蓝里,就像双目微启,情绪还滞留在梦中的睡美人,妩媚而神秘。

梨花峪的晨光最早照射在栖云观的琉璃瓦上,使处在苍松、古柏簇拥下的道观显得金碧辉煌。

这晨光也照射在道观后院静室的窗棂上,还有几缕光线被窗棂筛进静室之内。

静室里相当昏暗,条形的阳光被网状的窗棂筛落到周伯雨的身上,使他像一尊披着花格或花条道袍的泥像。两天来,他就这么坐在蒲团上,双手虔诚地捧着那部《周南画论秘笈》,如醉如痴地读着。他面前的小桌上,溢满蜡烛的红泪,当窗棂把第一缕阳光筛进静室的时候,最后一支蜡烛也熄灭了。

现在,有一缕光线恰恰照射在那部令他废寝忘食的书稿上:七论无法

先哲创线描十八法:高古游丝描、行云流水描、琴弦描、铁丝描、兰叶描、蚂蟥描、钉头鼠尾描、混描、撅头描、曹衣出水描、折芦描、战笔水纹描、减笔描、枯柴描、蚯蚓描、竹叶描、橄榄描、枣核描。

先哲创十八种皴法:长披麻皴、短披麻皴、解索皴、荷叶皴、牛毛皴、矾头皴、大斧劈皴、小斧劈皴、刮铁皴、两点皴、豆瓣皴、米点皴、折带皴、乱柴皴、弹涡皴、云头皴、鬼脸皴、骷髅皴。

先哲创画树十八法,其中专谈用墨七法:浓墨法、破墨法、积墨法、淡墨法、泼墨法、焦墨法、宿墨法;专谈用色六法:点、画、晕、染、渍、破法;专谈用笔五法:中锋、侧锋、藏锋、回锋、露锋。或曰:拖、逆、擦、扫、染。此外,尚有画石法若干、画梅、画兰、画竹、画菊等法不一而足。

法出不穷,墨海无涯。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进芦花都不见。

法虽万千,飞进芦花都不见。

千法万法皆习画之法、练功之法、匠人之法,非成大家之法。

为无技法必先有技法,先有技法为后无技法。

无生有,有生无。无生有在于学,有生无在于才。

欲成大家,必先得其法,规矩其法,使之融于心、融于手,得心应手后便应弃之。

最高技法乃无法之法,即随心所欲也!

…………

周伯雨掩卷咀嚼,只觉书香满口,贯通七窍,天澄水澈,茅塞皆开……

周月楼面对毕沅室内那些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文物古董和毕沅二十年来所精心临摹的苦山大师墨迹手稿,以及她整理编辑的《周月桥画集》书稿,心中感慨万端!这位默默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忍辱负重的奇女子,对周家的贡献真是太大了。她在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幸福的情况下,无怨无悔,数十年如一日,悄悄做出如此巨大的奉献!最后,在决定出走时,还心甘情愿地带走了号这个墨园里最头痛的大麻烦!她这都是为了什么?

直到这时,周月楼才恍然大悟:今天早饭后,毕沅的那些反常行为原来是在她已决心出走的情况下表现的,这就使他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多一点关注,便有可能及时发觉毕沅的计划从而及时劝止……现在,周伯均和戴少人两队人马车辆,把唐城像木梳一样梳了一遍,仍没有发现任何毕沅的踪影,就说明她很可能已远走高飞,不在唐城地界了。

可她到底能够去哪儿呢?

世界太大了,她哪里都可以去的,他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这个问号。

“这屋里的一切都不要动!”周月楼对在场的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按照现在的样子,严格封闭起来,请杨嫂看守管理,以便在请回毕沅时,让她依旧按她习惯的方式安排生活。如果一直找不到她,这里就作为我们周家人纪念她的场所!她是我们周家的大功臣!大恩人!我们应该永永远远记住她!”他说得激动,就流出泪来。居美赶紧递过手帕,请他节制冲动。

大家都赞同周月楼的决定,七嘴八舌为毕沅评功摆好。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戴少人突然很有感慨地对周月楼说:“三叔要永远把这里作为纪念毕沅的场所,这想法是好的,可是,一旦实施市里的新规划,把墨园推倒的那天,这里恐怕也就保不住了。”

“推倒墨园?”周月楼顿时关注起来,“为什么?”

戴少人似乎正等着周月楼发问,赶紧回答说:“市里要在这里兴建大型综合性博物馆。”

周月楼一听连连点头:“政府大力兴建弘扬国粹之所,是开明德政,这个计划应该支持!不过,这不一定非要推倒墨园,也可以用馆中之馆的形式把它保留下来嘛。”

戴少人似乎早料到周月楼会这样说,便趁机进言:“您的想法很好,不过这要看投资者的意见,除非三叔您能投这个项目。”说完,两眼一动不动盯住周月楼。

“这没问题!”周月楼毫不含糊地说,“你马上给我约市里领导,我要会见他们!”

周伯雨读过许许多多“史”与“论”类文艺理论专著,也读过许许多多“法”类文艺理论专著,但都不像爷爷这部画论这样博大、精深,读起来意味无穷,又如此振聋发聩!他至此才明白当初阚若古为什么千方百计要独自占有它!也明白了为什么二叔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捍卫它。明白了吉玉最后心甘情愿无酬无报,多年如一日为二叔做秘密资料员的根本意义。他觉得二叔和吉玉所做的事情,真是功德无量!这样感慨着,他又拿出二叔的《苦渊画论》书稿,仔细端详过“苦渊居士撰”几个骨风遒劲大字之后,恭恭敬敬地翻开第一页:

自序

悟过《周南画论秘笈》之“无”,方可领悟本画论之“有”。“无”中生“有”,“有”之本“无”也。

自序结束,也是一言了了。此种文风,真是一字千金!不过,这次周伯雨读后再不是一片茫然,而是顿觉玄机豁然。他又迅速翻开下一页:

目录

论一有情

论二有境

论三有气

论四有眼

论五有趣

论六有魂

论七有我

周伯雨一看目录,心中便已感到二叔这部画论,既出自爷爷的画论,又自有标新立异之见。与爷爷的画论一脉相承,又绝对具有一个新时代美术理论家的全新美学见解,这样想着,便迫不及待地翻看下去:

论一有情

情者,为画之前提也!

盖为画者,必情动于中,始能发乎于笔。

情注笔端,笔下景物方能借情生魂,生机盎然;

情染纸上,纸上景物方能跃然而出,栩栩如生。

画之胜处,得于为画者真情,凝成画之魂魄;

画之败处,失于为画者寡情,难逃魂飞魄散。

有情之画,生;

寡情之画,死。

情者,可挥、可洒、可泼、可染、可鲜、可隐、可跌、可宕,皆能成趣;

情者,附于笔、附于色、附于纸、附于绢、附于石、附于木,皆可通神。

得情,画之魅力不呼自至;

失情,画之生命气息奄奄。

…………

周伯雨读着、读着,喉咙发紧,眼睛发涩,心跳加速。他为二叔画论之妙而激动、而自豪!二叔以被毁得最惨之容,怀着坚韧不屈之志,炽烈不泯之情,写出此等传世美文,这业绩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可歌可泣!现在,二叔把接力棒交到自己的手上,希望自己继往开来,再攀高峰,这等于给自己确立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他深感这目标任重道远,也很神圣。

“你能够胜任吗?周伯雨?”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同时,他蓦然想起二叔布置给他的具体任务:《苦寒画论》。他对二叔送他的笔名非常满意。爷爷经历的苦难如山一般沉重,所以笔名叫苦山。二叔经历的苦难像渊一样深不见底,所以他的笔名叫苦渊。二叔送他的笔名叫苦寒,显然,二叔的寓意是“梅花香自苦寒来”。是的,二叔的气节就像梅花,越苦越寒越清香。二叔也希望他具有这种气节,他应以此自勉。

他又翻开另一页读下去:

论二有境

境者,情之载体也。

盖为画者,欲托其情,必先造境。

情不同,境亦不同。

“独钓寒江雪”是境,“古道西风瘦马”是境,“大江东去”、“北燕南飞”都是境。

以情造境,境为情造,情境互动;

以境载情,情为境载,境情交融。

境中托意,意中含情,是为意境;

境中托情,情中有意,是为情境。

有情无境,情不能为人所感;

有境无情,境不能引人入胜。

境欲愉人,先请情入;

情欲感人,必与境融。

…………

这次,周伯雨几乎是一气呵成,将一部《苦渊画论》及《苦渊画谱》各卷、《苦山大师墨迹册页》、《苦山大师水墨小品集珍》等等,连理论著述带原作真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用眼、用心、用感觉、用浑身上下的艺术触角通览了一遍。他像饥者见到了美食、像渴者见到了清泉、像旱苗喜逢春雨、像花蕾喜获阳光……周伯雨虽然还是周伯雨,可他觉得自己过去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成熟了。他知道,这是二叔留赠给他的这些宝贵财富使然,由此,他由衷感激二叔,也感激两位倾囊馈赠的大师。同时,他也感激吉玉——对了,她信中似乎还提到了毕沅。这是一群饱经苦难人士的集体成果,是一群默默无闻的布衣百姓对伟大中华民族的集体奉献!

正在这时,红衣道士领着神情紧张的周伯东和贝丝走了进来。

戴玉珍追悼会在唐城火葬场礼堂举行。会场正面悬挂着戴玉珍遗像,不是通常那种黑白放大照片,而是周伯东连夜赶画的水墨肖像。他在画这幅肖像时,倾注了自己的祝福,把戴玉珍画得比本人既年轻,又有风度。他在画她的眼睛时,特别充实进了东西,而人的眼睛一经充实进这种东西,就会大大强化这个人的精神气质,使之文静起来。所以,挂在墙上的戴玉珍已不是通常和周伯均吵架时的悍妇形象,比平时明显多了几分风采。

遗像两旁,悬挂着周伯均和周伯东二人的悼词各一幅,因来不及精裱,只镶嵌在玻璃画框之中,左侧为大,是周伯均的悼辞,内容是《钗头凤·悼玉珍》:

朱颜褪,失娇媚,半生濡沫苦与累!

五更茶,再无味,一生伉俪,半生误会!妹!妹!妹!

夫兄伯均?痛挽

他这首词,既想悼妻,又想悼妹,外姓人看来,虽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毕竟外姓人不多,而且,追悼之会,不便闲谈,心中纳闷者,也仅是自己纳闷而已。由于周伯均情真意切,书法功底又极好,狂草也极便于抒情,所以,满篇凝重痛苦之线条,颇让人柔肠百转,大受感染。

右侧为小,悬挂的是周伯东和姜可音联名的《长相思·悼亡嫂》,字是周伯东写的,内容是:

亲嫂嫂,好嫂嫂,驾鹤西游归行早,人去情未了!

温饱意,寒暖情,山做丰碑也嫌小,思念永不老!

二弟伯东弟媳可音?敬挽

周伯东字如其人,长枪大戟,狂草不羁,哀痛之情,丝丝缕缕,跃然纸上。

周伯均和周伯东挽词再往外边的两侧,左边是周伯雨的条幅,只有一个字:“念”!那字硕大凝重,力透纸背,笔锋极滞涩,看得出他挥毫时腕与笔的沉重!右侧是周萌的条幅,写了四个字:“老嫂比母”。字迹庄重,笔墨饱满,别有哀思在内。

周月楼是长辈,送了大大的花圈,不仅自己送了,还替二哥周月舟也送了。他本来也想替毕沅送个花圈,后来又觉得二人中有些说道,怕有什么不妥,就没敢“越俎代庖”。他们二人送的花圈之外,依次下去,是戴少人、居美送的花圈,都在缎带上表达了哀思。因为找不到周林,周伯均替他给亡母献了花圈,落款写了周号、周林敬挽字样。

毕叔达、贝丝与贝尔姐弟也都送了花圈,但因非直系亲属,均摆放在亲朋好友挽联行列中。本来,按周伯均的意思,只搞个家族内的遗体告别就算了,可后来因家里、家外都有开追悼会的呼声,他和戴少人商量后,就同意举行了这次追悼会。

看来宾到得差不多了,担当主持人的办公室主任李乃尧便要宣布追悼大会的开始,正在这时,只见毕叔达的女儿毕秀双手擎个花圈走了进来,周伯均看见缎带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毕沅痛挽”四字,心头猛然一惊,急问:“阿秀,你姑在哪里?”

毕秀说:“她用出租车把我送到门外,她没进来。”

周伯均一听,拔腿就往门外跑。

门外,一辆出租车刚刚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