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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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毕云遇到周南的时候,她八岁,周南十岁。

那时,唐城还不成规模,只是因为肃王在这里建了王宫才比原来兴隆了些,可依然看不出后来能成为省城的先兆。考其原因,是因为这个城里的水苦。那个年代当然是吃井水。当地人虽然住久了,喝惯了,适应了,可是外来的人还是说这儿水苦,当地人就不服气,谁说水苦?苦人家肃王宫为啥还盖在这里呢?是呀,那肃王为什么选一个水苦的地方盖王宫呢?谁也说不清。有人就说是一个太医说这里水虽苦,但能清火解毒免去瘟疫。也有阴阳先生说,这里的风水是藏龙卧虎之地。还有人说是王爷看见一对凤凰在这里盘旋数日突然落地而无,因而认定这里是吉祥之地。

不管怎么说,王宫是建在这儿了。

毕云父亲毕涂做裱画生意,毕家的裱画店就离肃王宫不远,按理说本该借些风水,可生意一直清淡,口而已。

八岁的毕云有点像男孩子,每天在街上和男孩子玩。

那天,她和一群孩子们玩骑马坐轿,四个男孩子把手挽到一起,把她抬起来“呜哇镗,呜哇镗,娶个媳妇尿裤裆!”地嚷着走着,轮到她选新郎的时候,她看一个衣裳褴褛的男孩,靠墙站着,正默默地看着她,毕云便鬼使神差地选定了他。孩子们围上去要抬新郎的时候,都迟疑了:呀!是要饭的!接着大家便往他身上吐唾沫,那男孩不甘受辱,结果就打起来,最后,那男孩的鼻子被打出血了。毕云用自己的手帕给他揩血,又撕下一条塞了他的鼻孔,然后,他们俩默默地看着,看了一阵后,毕云问:

“你怎么不哭?”

男孩不回答,看着她。

“你家在哪儿?”

男孩摇摇头。

“你没有家?”

男孩点点头。

“你爸呢?”

男孩摇摇头。

“你妈呢?”

男孩摇摇头。

“你没有亲人啦?”

男孩点点头。

“你叫啥?”

“周南。”

“你饿?”

男孩点点头。

毕云说:“你等着。”就啪哒啪哒地跑回家,给他取了块玉米面大饼子来,周南转眼就吃没了。

“饱没?”

周南摇摇头。

“没饱?”

周南点点头。

毕云忙说:“你等着。”便啪哒啪哒地跑回家,又拿来一块玉米面大饼子,看着周南吃完。

“这回饱没?”

“饱了。”

毕云就领着他去看父母裱画。毕涂夫妇以为是附近邻居家的孩子,开始没注意,后来毕云偷偷和妈妈说他是孤儿,哀求妈妈把他留下。毕云妈跟毕涂商量,见周南眉清目秀,相貌聪颖,只是多吃一口饭的事儿,养大了还可以不花工钱白使唤,就答应了。

从此,十岁的周南在毕涂家当了学徒。

后来,毕云上学念了书,每天放学回来,就把学到的东西教他。这样,毕云学什么,他也就跟着学什么。毕涂夫妇平时裱画,偶尔会把客户的画心损坏,这就需要修补,就得小心翼翼地仿着去画。久了,毕涂便练了些补画的本事。后来有意培养自己的女儿,便要求毕云除了上学之外,每天还要学画。这样,在毕云学画的时候,周南就在旁边看着。毕云有时也把笔交给他,要他也画。后来,她干脆给他也准备了一份笔墨,两人一起画。他们没有老师,只是把顾主送来要裱的画作为样本临摹,再就是临摹《芥子园画传》。

这样,几年就过去了。这期间,毕云和周南进步很快,尤其周南,他已经可以画很多《芥子园画传》上没有的东西了,而且,和许多送来装裱的作品相比,不相上下。毕涂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但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

周南真正受到毕涂夫妇的重视,是因为一次裱画事故。

一个很有权势的人得到一幅画,是画在生宣纸上的写意花鸟《荷花翠鸟图》。那天,毕涂小心翼翼地拎着那张湿淋淋的画心正待托裱时,他家的老猫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蹿过来正好撞在画心上。毕涂来不及躲闪,老猫已经把画心带走了。毕涂拼命去追,哪还来得及呢?画心转眼成了一团纸泥。毕涂夫妇大惊失色:顾主是很有权势的人,惹不起的。

那只老猫被毕涂咬牙切齿地打死了。

然而,毕涂只会补画,不会作画,两者不是一回事。没法赔偿人家的画心,就可能被人家讹诈。这件事愁得毕涂夫妇二人唉声叹气,想着第二天只有关门闭店了,这一行当是不能干了。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食欲,毕云捅捅周南,好像要他说什么,周南却低头不语。后来毕云说,爸,他临摹了一张,我看挺像的……

毕涂没听明白,什么?你说什么?

毕云又重复了一遍,说:他临摹了一张《荷花翠鸟图》,我看和原作挺像的……

毕涂怔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急忙让周南把画拿来,一看,果然和原作极相似,只是功力稍逊一筹,事到如今,也只好拿它试试看了。毕涂夫妇便连夜把画裱好,左看右看,希望和担心掺半。到了取画那日,把画捧上去,心里突突击鼓,没想到那人竟然付了钱喜滋滋地走了,毕涂乐得一拍大腿抹去一头虚汗。晚上夫妻俩兴奋得睡不着,妻说,真没白白收留这孩子一回。夫说,是啊,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有天分。妻说,这俩孩子从小好到现在,一眨眼都十五六岁了,不如就认他做干儿子,过几年要真有出息,就把毕云嫁他不是挺好吗?夫说,倒也是。

于是,周南就成了毕云的干哥哥,那毕云也就更没什么顾忌地整天“哥呀、哥呀”地和周南恋在一起。

周南以临摹的《荷花翠鸟图》顶替了原作这件事,对于毕家后来成为伪画世家有着深刻的意义。

天长日久,裱画店的牌子立住了,生意便日渐好起来。许多像样的画家也都常把画送到这里来裱。周南还是跟着干爸裱画,一有空闲就一张张地临摹,无论工笔、写意、花鸟、山水,哪门、哪派、哪种风格,什么画都临、都摹、都仿,有时还向前来裱画的画家请教一二。这样,虽然无师,却能采百家之长,所以画技大为长进。不过,究竟画得如何,周南和毕云自己不知道,干爸毕涂也不知道。这期间,毕云每天和周南一起临画到深夜,双方已是情投意合,毕涂夫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其时,毕云已经出落成美人儿,只是没有引起周南的注意,使他没有及时看清,所以他们之间的情感仅仅处在朦胧阶段,还没有被催发和升华。

转眼到了毕云十六岁的那年夏天。

那天很热,毕涂想和妻子出去走走亲戚,就叫周南和毕云关了店,打扫卫生。

毕云抹窗子。那时的窗户分上、下两扇,下扇一般不能动,上扇顶部两侧有木轴,天气热时,可以把上扇窗子掀起来挂在窗钩上,这样可以通风,燕子也可以飞进飞出,在屋梁上垒窝。

因为天热,毕云干活时只穿了一件紧身背心。她擦完窗子从窗台上蹦下来时,背心的挎栏恰巧被从棚顶垂下的窗钩钩住了。毕云呀的一声叫。

周南正在扫地,听她叫嚷便猛一抬头,他看见那个窗钩先是把毕云背心的一个挎栏吊了起来,继而嘣嘣的两声挎栏的两个钮扣被绷飞了。接着,绷断的挎栏滑落下来露出一个粉白的乳房。周南脑袋轰的一声,眼前金光四射,世界就此凝固了。然而,毕云此时还没意识到什么,她光顾着去捡那掉在炕上的钮扣,等到把那两个钮扣都捡起来后,才突然发现自己乳房露在外面,连忙背过身去。

后来那个乳房以及滑落的挎栏变成周南笔下的一幅画,不过,他把乳房改成了花蕾,把挎栏改成了下垂的花叶,他没在画上题诗,只题了两个字:“窗钩”。

窗钩事件之后,毕云见到周南极不自然。这时他才意识到毕云已是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了,也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时时刻刻不离开她。一个雨夜,周南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索性伫立在雨里。他感到体内有团火,雨水也无法将其熄灭。过了好久,他发现对面似乎也有个人同样伫立在雨中。

后来他看清那是毕云。

他们便默默地相对站着,好久之后,他们渐渐靠近,最后终于搂抱在一起。

那年周南十八,毕云十六。

那年夏天,窗钩事件将他们青梅竹马式的纯情推进到火焰式的热恋。又过了将近一年,他们用青春的火焰把彼此的爱已烤得完全成熟。毕涂夫妇看得清楚,便在暗地商量他们的婚事。

这时肃王出现了。

在经常来毕家裱画的人当中,有个叫金颜的画家,因常来毕家裱画,时间一长就很熟。他有个与毕云年纪相同的女儿叫金娣,常来送画和取画。这样,金娣和毕云就很要好。金娣长得很有姿色,金颜很想让女儿进宫当个王妃什么的。他知道肃王有两个爱好:一是美女,二是画。便投其所好,经常弄些好画巴结肃王,同时千方百计想让肃王见到自己的女儿。他相信肃王只要见到他女儿,就不可能不动心。一日,他得到一幅董其昌的《关河秋色图》,便故意托人向肃王放风。肃王招他进宫他又托病不去,后来,约了日期请肃王到他家看画。金颜素知女儿舞姿绝伦,有意在肃王面前卖弄,不过,又不想给肃王留下卖弄的印象,便指使女儿把毕云找来,让女儿假做教毕云跳舞。他也没告诉女儿肃王要来看跳舞,怕女儿紧张。那天,肃王到金颜家时,金娣正和毕云在小花园里跳舞,肃王一见果然就站住了。金娣和毕云并没有发现有人在看她们,依然边跳边嘻嘻笑着。

她们跳的是太平鼓。这种舞的动作和风格与摇摆舞极其相似,跳起来情绪亢奋,腰、肩、胯激烈扭动,富于性感,也很有挑逗性。

肃王果然就看呆了,开始,他一直注视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娣,偶然瞟一眼毕云后,他的视线便再也没离开过她。

第二天毕云就被抬进了王宫。

周南为此三日未食,大病一场。

毕涂夫妇对女儿进宫虽然担心,却又另有一种幻想——如果女儿当上王妃,毕家从此就可鸡犬升天,所以并不像周南那样只有悲痛。

周南病情好转之后,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便在一天早晨拜别毕涂夫妇,声称要去浪迹天涯。毕涂已知女儿日渐得宠,正好顺水推舟打发周南,便给他拿些盘缠送他上了路。

周南怀着一腔悲愤,漫无目的地飘泊。

深秋时节,他来到江南名城杭州,面对西子湖衰柳残荷,他的心境一片凄凉,想起与毕云之爱转眼成梦,不免感叹人生这许多的苦难与不幸。他不知道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没有毕云相伴,自己还能走多远?正面对西湖长吁短叹兀自凄楚,忽有歌声传来。

那歌声高昂而又苍凉。

周南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男子正合抬一木箱一面唱着歌儿,一面向他这边走来。两人中一个大约三十左右岁,另一个与周南的年龄相仿。两人唱完歌已来到周南面前,就在周南的身边放下木箱,面湖而立。

少顷,年长一点的问,老弟,你面对这残荷有何感触呀?

年少的说,春也春了、夏也夏了、花也花了、果也果了,只剩下个五十岁的西施。

年长的拍手说妙!妙!五十岁的西施。你看她虽然已经开始枯萎,可是却高举着一个莲蓬,那是证明她真的美过了、爱过了,不虚此生。你我就把残荷写下来,回去后一人画上一幅,如何?

年少的连连击掌口称善哉!

两人说罢打开木箱,从中拿出文房四宝,每人就各坐半个木箱,面对满湖的残荷画了起来。

周南听他们唱歌时已觉二人不凡,走近后见两人清风傲骨,谈吐高雅,更产生了敬意,便怀了极大的好奇,凑上前去,伸长脖子看着。只见二人各执一笔,合用一个墨盒,每人抱了几张裁得方方正正的斗方宣纸,刷刷点点,画了起来。

不一时,两人同时画完一组残荷。年长者用墨偏浓,年轻者用墨偏淡,但勾、点、擦、染各种用笔技法不约而同。两人画面主题物像均是飞墨擦染的硕大荷叶,上托一组莲蓬头,叶下撑出几根荷梗,有直、有曲,有折、有残,上面点了许多表示梗刺的墨点,疏疏密密,错落有致。

年长的端详一会儿自己的写生,又看了看年少的写生,然后,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有静无动,是死画两幅。说完,便在自己的荷叶上方添了一只极细致的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