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的船队在长江上顺流直下的时候,西北樊固不远的崖山下正在厮杀。如果方解此时知道这消息的话,一定会感慨良多。崖山距离樊固已经没有多远,山下那条官道是内地通往樊固的唯一一条路。
当年他走出樊固城的时候,走的也是那条路。
从崖山往樊固方向走,走到离樊固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亭子,叫放鹰亭。据说当年太祖皇帝在那儿得了一只名贵的海东青,却放了。
那个亭子给方解的记忆,自然不是走出樊固城之前对李孝宗问的那句:“将军可知道城外三十里有个亭子?”
更不是李孝宗在他出门的时候自言自语的那句少年郎,好大志气。
而是当年樊固城的八百边军,数千百姓的尸首,就葬在那里。后来那亭子被方解改了名字,放鹰亭改为放鹤亭。故人驾鹤西去,再无谋面之日。
方解现在也不知道,崖山之战会成为蒙元真正走向衰亡的一个开端。也不会知道,那个叫宋自悔的文弱书生,以一种什么样的决绝狠戾让号称狼神子孙的草原人惧怕了多少年。
“想起什么了?”
沐小腰递给方解一杯热茶,茶叶却不是今年新的。江南的新茶烹制之后已经开始送销四方,但方解怎么可能因为喝一杯新茶而停船靠岸?东疆那边的战事,方解忧心忡忡。他信任纳兰定东的能力,担心的是那个不稳定的沐广陵。
“想到了樊固城。”
方解笑了笑,有些发苦。
“想到了邱小树他们。”
沐小腰对这个名字很陌生,她本就没有和方解在樊固边军中的朋友有什么来往。她只知道方解经常会在苏屠狗的铺子里请客,和那些粗糙的汉子们喝的酩酊大醉。但不管方解醉的多厉害,都会给她带回来一壶梨花酿,给大犬带回来一包熟肉。
“当初李远山为了掩埋他要起兵造反的事,杀吴陪胜。而吴陪胜为了让李远山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要杀我……后来我才知道,一直被大家看不起,骂他胆小鬼骂他墙头草的邱小树,宁死都不愿意在诬陷我的供词上画押。”
方解看着杯子里的热茶,眼角有些湿润。
“谁说酒肉间,不见真兄弟?”
沐小腰不熟悉邱小树,也不熟悉那个经常标榜自己有多义气却第一个出卖了方解的李敢当。但她能感觉到方解心里的痛,那种就算再过几十年再过几百年也散不去的痛。哪怕是方解已经死去,这种痛也会跟着他去另一个世界。
“不要想这些了。”
沐小腰安慰道:“现在你只需想着,如何将东疆的仗大好,只要击败了洋人,保住中原平安,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好。你看……江南之地处处还是春景,咱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已经入了冬北风里面都带着刀。等到天下太平,你定能让这南北景色更美。”
方解揉了揉眼角:“想大犬了……”
沐小腰的心口里一疼。
那个被她大狗大狗叫了那么多年的汉子,似乎已经渐渐在她的记忆中淡去,可是每一次回想起来,心里真的会疼。也许那些年的相处,已经让她们之间变的好像家人一样。
“快要进洞庭道了。”
沐小腰只好继续把话题引开,她知道方解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方解此时真的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信,也许他心里已经做着战败身死的打算,所以他才会越来越多的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以前的人。
“进了洞庭道之后,没准就能和纳兰派来接应的人联络上。”
她说。
“嗯”
方解点了点头,心思却好像还没有收回来:“如果这次东疆的仗打完了,你愿意陪着我再回一次樊固城吗?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纵然之后有志得意满,可终究还是亏了他们。回去烧一些纸钱,以后也许也不能想去随时都去。”
“愿意!”
沐小腰使劲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距离樊固不太远,大概二三百里有一座崖山。咱们曾经去过那里,我和你在山上居住等消息,大犬去樊固城里打探看看能不能安家。这么多年过去,山上那个当初随便搭起来的木头棚子早已经坍塌了吧?”
“去看看。”
方解在笑,但有的时候人的笑里藏着的含义真的特别多,何止开心?当悲伤的人开始笑的时候,也许是他更加悲伤。
崖山
宋自悔看了一眼头顶上如瓢泼下来的暴雨,忍不住笑了起来。
西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杀了那么多蒙元鞑子,雨下来了。
他被两个亲兵放在担架上抬着往山上走,到了半路的时候大雨便从云层里洒落。云来的极快,厮杀开始的时候太阳还在天空上作威作福,到了蒙元人开始投降的时候,雨水已经湿透了干硬的大地。
“杀鞑子,下大雨!”
宋自悔如陷入了疯癫一样大笑,笑着咳血。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水好像小了。宋自悔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头棚子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棚子已经坍塌了大部分,也只不过能勉强让雨水看起来小一些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醒悟自己刚才肯定神智恍惚了一阵。
“将军,蒙元鞑子降了!”
褚浑身是伤的褚飞云从雨幕里冲过来,脸上的血水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但是他身上的还有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还在往外淌着。
“卑职真没有想到,咱们以不足蒙元三成的兵力进攻居然大获全胜!当时卑职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怎么也想不到那些看起来凶悍的鞑子兵居然怂了!将军,我算是服了你!”
他也在狂笑,笑的面容都有些扭曲。
宋自悔看着这个络腮胡子的部下,心里的愧疚之意还是散不去。他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深深一拜:“今日这一胜全在将军和那六个折冲营的兄弟身上,我替全军将士谢谢你们。若你们没有坚持住,今日咱们这支队伍只怕就全军覆没了。”
“将军”
褚飞云连忙上前扶住宋自悔:“将军何必谢我?将军又何来歉疚?难道将军是军人理应杀敌,我们就不应杀敌?但凡是个爷们儿穿上了这身号衣,就早就做好了和外敌死战到底的准备。难道将军觉得自己在那千军万马之中才最合适?恕卑职说句不好听的……您有运筹帷幄的能力,但你有万军杀敌的本事吗?”
这话说完,宋自悔竟是笑了。
“这雨来的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蒙元鞑子的人们没有到来,这一场大雨算是老天爷替咱们阻挡了鞑子的援兵。咱们兵力有限,这一战已经快让士兵们都到了极限,若是再来一战的话……”
宋自悔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有个士兵冒着大雨急匆匆的跑过来。
“将军!”
他在外面抱拳道:“斥候回报消息,二十几里外发现了蒙元人的狼骑兵,大雨迷住了视线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但显然是大队人马。现在山下的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投降的敌军士兵也没有安置,将军,怎么办!”
这一句话,几乎让宋自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敌人此时在哪儿?”
他问。
那报信的士兵道:“斥候回来的时候说,狼骑距离崖山不足二十五里。他赶回来报信,只怕现在已经到了十五里外。幸好雨大,狼骑大队人马不能疾驰,不然就会分散了队伍号令不明。”
“号令不明?”
宋自悔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神猛的一亮:“蒙元人也以战旗和号角声为令,但现在雨大天黑,水雾这么重,狼骑兵各军之间只能靠着号角声联络!而且敌人要是赶来救援的,队伍就会铺开而不是顺着官道成长龙阵型走……土地干裂的厉害,吃水很快,现在地面上如此泥泞,对于骑兵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敌人不知道咱们已经打完了。”
“将军有什么办法?”
褚飞云问道。
“有!”
“扶我下山!”
宋自悔让褚飞云搀着自己,急切的往山下走:“今日这一战,说不得还能赢的更大些!哈哈……天赐我一场大雨!”
水汽太重了,云层又厚,天好像和黑了差不多,放眼看出去也看不了多远。蒙烈骑着战马往前走,脸色越发凝重。这样的天气绝对不适合厮杀,百米之外的东西几乎都一点都看不见。
“报!”
前面忽然有个士兵急匆匆的回来:“特勤,前面有汉人的队伍突然杀出来,喊声很大,隐隐约约能看到全是步兵!”
“敌人就是要趁着这样的天气偷袭我!”
蒙烈沉吟了一会儿后大声道:“下令进攻,崖山的战事肯定吃紧,那些人不过是疑兵而已。他欺我不敢冒雨进攻,我偏要破了他这诡计!若真是埋伏,他何必虚张声势?必然是崖山那边还在厮杀,这些人马就是来故弄玄虚想挡住咱们的!”
“杀!”
至少两个万人队的狼骑兵接到命令之后开始了冲锋,很快远处就传来喊杀之声。
“不对劲……”
蒙烈侧耳听了听,似乎听到的全都是蒙元话。
就这这时候,左翼也有喊杀声传来,蒙烈连忙下令防御。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马杀来,他便下令五千狼骑出击。不多时,又传来一阵喊杀声。
大雨中,似乎处处都有敌人。
“特勤!”
最开始来报信的那个士兵又跑了回来,一脸的惊恐:“前面拦路的……都是咱们的人,被人绑了手脚站在那儿,咱们的骑兵冲进去才发现上了当,误杀了不少自己人!”
“报”
“左翼来犯的敌人,皆是咱们的人,只是被人绑了手,全都站在那儿。”
蒙烈的心猛的一紧!
这次……似乎遇到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