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森带着人赶回峡谷口的时候,手下那一个折冲营的一千二百名士兵和李孝宗交给他的二百名骑兵,还剩下大约七成左右,步兵损失惨重,骑兵因为没有与敌军直接交锋几乎没有伤亡。所以,当赵森没有让士兵们休息就立刻在峡谷口布置防线的时候,有些无所事事的骑兵们遭受到了让他们良心难安的鄙视。
“瞧瞧!”
一个步兵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箭壶一边冷嘲道:“身上的装备加起来快够买下一个清倌人了,可咱们厮杀的时候人家却在闲逛……都是一样的命,人家的就那么金贵。”
另一个士兵捂了他的嘴,示意那边脸色不好的赵森正往这边看过来。
“怕什么!”
讥讽骑兵的士兵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这一战之后老子能活下来就是奇迹,现在不把该说的都说了,下了地狱被拔了舌头岂不亏的慌?”
他看了看自己右臂上的刀伤,皱了皱眉后撕下来一条衣襟胡乱的包裹:“出青峡的时候,人家骑马的走在最前面耀武扬威,回撤守青峡的时候人家还是跑在最前面,毫发无损。下辈子投胎自然还是在大隋,但老子宁愿去做一匹马!”
骑兵校尉赵七脸色极难看,步兵那边讥讽的话语刀子一样戳在他心口。他和所有大隋的骑兵一样,从分到属于自己的那匹战马的时候,心里就充满了骄傲感。正因为战马的匮乏,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士兵就能成为骑兵的。他们的身手都很好,身材魁梧健壮,他们吃的用的穿的都比步兵要好,就连饷银都是步兵的一倍。
他们也确实比步兵付出了更多的汗水,步兵在操练的时候他们也在操练,步兵在休息的时候他们还在操练。无论风雨寒暑,他们这些骑兵为了心中那个胜过蒙元轻骑的梦想不停的努力着,可是……到了战场上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带着的这些傲气的骑兵们竟然成了最没用的人。
他不愤恨那些步兵的讥讽,甚至愤恨的不是敌人。
紧握着马槊的手微微颤抖着,赵七的眼睛里有一股火在燃烧。
“校尉!”
一个骑兵忍受不了步兵的白眼和讽刺,他看着赵七的眼睛大声问道:“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袍泽死战?难道咱们风里雨里不停的操练就只能袖手旁观?”
“闭嘴!”
赵七咬着嘴唇说道:“咱们是骑兵,但首先是一个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军令,将军大人的命令没有发下来,你们就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待着!”
“可是……”
“没有可是!”
赵七的眼睛看着远处逐渐散开后朝着这边冲过来的牧民,他知道牙将潘美那一个折冲营的弟兄们都死了。就在刚才,他的二百名骑兵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要将潘美救出来,可却被牙将赵森制止。
他们确实是眼睁睁的看着袍泽们战死的,如同没用的废物一样毫无作为。
那是一千二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被上万衣衫不整的牧民围攻而死。那些袍泽血战的时候,是多么的期盼着同伴赶来救援?可他们直到全部战死,也没有看到大隋的烈红色战旗出现在敌人身后。
赵七的心里在滴血,他想大声的咆哮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不甘。
他忍不住将视线从敌人身上收回,转而看向将军赵森。就在这个时候,他派去请示赵森是否出战的骑兵回来,低着头,脸上都是失望。
“校尉……将军让咱们候命。”
骑兵说话的声音很小,似乎怕声音太大伤了自己的心。
“候命……”
赵七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握着马槊的手上青筋毕露。
离他不远处,牙将赵森吩咐士兵们在峡谷口布防,趁着敌人还没有冲到,士兵们在谷口外几十米的地方仓促的挖了不少陷马坑。这些坑很浅也不大,但快速奔跑的马一旦踩在坑里就会失去重心。
“幸好!”
赵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自语道:“幸好那些牧民不懂得什么轻重,杀人杀红了眼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全都围着潘美的折冲营冲杀而没有第一时间分人马占领峡谷,只怕这是满都狼都没料到的事。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不懂什么是战术,否则现在只怕我已经是一个罪人了。”
“将军!”
站在高处的了望手朝下面大声喊道:“李将军那边情况不太好!敌骑围着军阵游走射箭并没有直接进攻,咱们的军阵越来越小了!”
“好歹毒的战术!”
赵森眼神一凛,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喊道:“传令兵,把骑兵校尉赵七找来见我!”
“喏!”
传令兵大声答应着,转身飞奔了出去。
李孝宗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眼睛看着那些疾驰而过的蒙元骑兵,嘴角不停的抽搐着,看起来表情格外的痛苦。在进军之前,他以为自己想到了所有蒙元轻骑冲锋的战术,也想好了如何去应对,可他唯一忽略的,正是敌人的骑兵靠着速度优势游走于阵外,靠着弓箭软刀子一样一点点把军阵磨薄磨小。
敌人就在四十步之外呼啸而过,却无法对敌人形成杀伤。敌人手里的黄杨木骑弓比大隋的制式步弓射速要快,最头疼的是,敌人的速度更快,大隋的弓箭手射出的箭,往往都会落在敌人的身后。即便他下令弓箭手们射箭的时候不要瞄准人,而是瞄准其人身前,可双方的死伤比例还是相差悬殊。
唯一让敌人震撼的,就是那三十架重弩。可重弩太过于笨拙,如果正面敌人威力无穷。可敌人的游走战术,让重弩发挥出来的威力微乎其微。
巨盾手只有不足一百五十人,无法护住整个战阵。可即便巨盾手能护住,缩在里面毫无还手之力又能如何?
挣扎了许久,咬破了嘴唇的李孝宗终于下达了一条军令。
“进攻!”
他扬起自己的横刀大声喊道:“宁可冲锋战死,也不能这样毫无作为!”
“向前!”
不足一千五百名大隋步兵爆发出一声怒吼,随即改变了阵型。巨盾手分列两侧,弓箭手在最后,长槊手冲在了前面。最前面的,则是李孝宗和他那十来个亲兵。这也是现在这支隋军中,仅有的骑兵。
但在冲锋的时候,李孝宗和亲兵都跃下珍贵的战马,与步兵们一同向前跑,对自己的坐骑没有一丝不舍。
“向前!”
“宁可冲锋而死!”
士兵们发出不甘的呼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决绝。
满都狼看着对面的隋人竟然改变了阵型,忍不住发出得意的笑声:“就这样的隋人,居然也敢号称百战不败?我只用一群牧民就灭了他近乎一半的人马,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继续用骑兵游走的战术磨死他们。但我不会这样……既然他们选择了进攻,那就让他们看看,这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是怎么杀人的,最强的军队是如何进攻的!”
“吹牛角,迎战!”
他抽出弯刀往前一指,厚重的牛角声随即呜呜的响了起来。所有的骑兵归还本阵,然后跟在满都狼身后迎着那些隋人杀了过去。
隋人是骄傲的,蒙元人也一样。当敌人选择冲锋的时候,满都狼的骄傲不允许他避而不战。他就是要正面击败李孝宗,这个和他隔着一座山做了三年对手的家伙。
狂暴野蛮的满都旗牧民们,用人海战术硬生生填死了潘美的折冲营。一千二百名训练有素的大隋右骁卫精兵,就这样有些憋屈的战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但敌人不是蒙元的正规军队这个事实让他们每个人都有些愤恼。
而那些杀红了眼睛的牧民们,也没有因为巨大的损失而停住战马的脚步。当他们发现围着的隋人已经被杀光之后,立刻调转马头冲向峡谷。虽然……满都狼之前交待他们的时候,强令他们一定要以强占峡谷为第一重要的事,可杀戮开始之后,他们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性。
大约六千多名男女掺杂的牧民朝着峡谷口呼啸而来,因为蒙元帝国统治者的规定,每户牧民只允许有一张弓,所以对于防守一方的大隋步兵来说,压力稍微小了一些。不然这六千牧民在冲锋中不断用箭雨洗刷军阵,他们也承受不了多长时间。
疯狂的牧民喊叫着催马向前,最前面的不少人因为踩中了陷坑而摔倒。但后面涌过来的同伴没有给他们躲闪的机会,很快,落马的牧民就被踩成肉泥。马蹄子踩在混合了血肉内脏的泥土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一颗不知道属于谁的眼球蒙上了尘土,却固执的看向前方。
“放箭!”
赵森大声的下达命令,为数不多的隋军步兵将羽箭倾泻出去。毫无作战经验的牧民不知道如何避闪,被羽箭射中的人如下饺子一样纷纷坠落。
之前隋军布置在峡谷口的鹿角拒马发挥了作用,那些牧民不懂得如何用最短的时间拆除这些东西,他们从马背上跳下来,笨拙的想挪开那些拦路的东西,可隋军的弓箭手怎么可能给他们时间?
很快,鹿角前面就铺满了尸体。
峡谷西口的大地好像在运动一样,一座血肉形成的高丘越来越高。
当隋军士兵将已经射空了箭壶的之后,他们将长槊当做投枪使用掷了出去。当长槊也没有了之后,他们抽出横刀准备近身厮杀。而那些损失惨重的牧民,已经无法骑马越过高高的尸体堆,他们爬下马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冲了过来。与弓箭一样,弯刀也不是牧民每个人都有资格拥有。
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国度,君主都不会允许百姓们手里拿着可以反抗他统治的武器。况且,蒙元是个铁器匮乏的国家。所以,不少牧民手里挥舞着的,根本就是一根削尖了的木棒。
下了马的牧民,面对精锐的隋军又怎么可能占据优势?当然,当数量达到十倍于敌人的时候,牧民们也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肉搏开始的时候,隋军只剩下不足四百人。他们勉强在峡谷口组成三层防线,看起来单薄的有些可怜。
牧民一层一层的倒下,隋军士兵也一个一个的减少。
就在最后六七十个隋军士兵苦苦支持的时候,牧民后面忽然一阵大乱。已经濒临崩溃的牧民终于扛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开始哭嚎着逃走。如果他们发现背后袭来的只是一支不足百人的骑兵,他们或许会后悔做出逃跑的选择。
李孝宗回来了,身中三箭,铁甲披血。
骑兵回来了,损失了一半人马。但他们用马槊宣告,他们虽然人数少但比蒙元的骑兵更可怕!
步兵们没回来,全部战死。他们的尸体被遗留在草原上,也不知道灵魂是否能穿过峡谷飞回家园。
这是第一天的第一战,隋人出青峡的五千人马还剩下不足二百人。虽然他们杀死了超过八千牧民和超过一千六百名蒙元骑兵,但这算是首胜吗?
或许,只是首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