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看剩下的那几个宫女,摆了摆手道:“全都出去吧,刚才的话你们就当都没有听到。”
“喏”
几个宫女伏倒在地叩首,一个个吓得早就白了脸色。之前那宫女看似是因为手颤掉落了皇冠被拉出去杖毙的,其实还不是因为她们听了不该听的话。那叫诸葛瞻的牙将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而这些话偏偏又是现在绝不能随随便便传出去的,皇帝杀一个宫女,无非是告诉另外几个不要多嘴罢了。
几个宫女连忙爬起来退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转身面向诸葛瞻一字一句的问道:“从头至尾,如实说。”
诸葛瞻稍稍直起些身子,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那天夜里,不知道蒙元的骑兵怎么就出现在右领军卫的防线后面,从背后直接插了进来。深夜,大军怎么可能在背后设防?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仓促组人人马迎战,但敌人最少有两个万人队的骑兵从背后杀来,想拦住已经晚了。因为大军要布防数百里,右领军卫崩溃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
“裴大将军知道右领军卫战败之后立刻派数员战将分兵三万赶去救援,还没赶到,就遇到中军的溃兵。三十万中军,竟然在一夜之间也溃败了……问中军的溃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也是蒙元的骑兵在背后突然杀来,大军根本就没有防范就被冲破了连营。紧跟着蒙元的大队人马就潮水一样涌过来,至少有二十万人马。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将军带兵反击,但因为深夜骤然遇袭,士兵们溃败的速度太快,终究没能阻止敌人将大营杀穿。”
“旭郡王和金世雄大将军也杀散了,旭郡王带着一部分人马四处奔走,试图将溃兵收拢起来。但蒙元的骑兵速度太快,咱们……咱们的步兵根本就来不及列阵。”
“后来,裴大将军派去的三万人马没敢贸然继续向前,而是原地驻扎派人回去请示大将军。大将军下令退回大营,然后收缩兵力缓缓而退去救援旭郡王。大军才开拔,蒙元克沁旗的六万骑兵就杀了过来。咱们左领军卫的人马大部分都是步兵,只能列阵而战。坚守了一日之后,蒙元王庭的超过二十万骑兵便杀了过来。”
“到了晚上,西边的防线被冲破,裴大将军亲自带着亲兵卫队扑上去。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听说……听说裴大将军被敌骑乱箭射死了。军师石勒眼见着大势已去,却不肯随护卫突围。他找到臣,让臣带兵突围回长安城报信。军师他自己组织最后的人马去探查大将军生死……臣劝他同行,他说受大将军恩惠,生同生,死同死!臣带着几十骑杀出来的时候,军师他们也战死了。”
“臣和手下不敢耽搁,一路往东纵马。臣还想着,半路上肯定能遇到咱们大隋的军队。可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砍掉了脑袋的尸体,每隔十几里就能看到一座用咱们大隋士兵头颅堆起来的佛塔。臣和手下昼伏夜行,但还是被蒙元的骑兵发现了。厮杀之下,只有臣自己逃了出来。半路上的时候听说,旭郡王带着残兵正在往青峡方向退守,臣就往青峡赶路,去寻旭郡王……可臣一路小心翼翼的到了青峡的时候,却没看到咱们大隋的人马。”
“后来臣想……旭郡王麾下的人马也多是步兵,而满都旗横下里两千里长,旭郡王的人马怎么可能跑得过蒙元的骑兵。七十万大军啊……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没了脑袋的尸体和那高高的人头佛塔。”
“在青峡等了一天,臣没有等到一个自己人却看到了蒙元的狼旗。臣只好自己跑回来,路过樊固的时候臣本想进去通知守军小心戒备,臣多了一个心眼没敢轻易靠近,暗中观察竟然发现樊固附近有蒙元人,蒙元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过了青峡?臣不敢久留,想起军师的交待便一路向东赶,半路上没敢耽搁一刻赶来长安城。”
听他说完这番话,皇帝的眉头皱起了两道山梁。他的脸色很白,显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七十万大军……”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朕麾下的七十万精锐之师……就这么没了?”
“李远山呢?”
皇帝忽然问道:“听你说了这些,为什么没提到右骁卫大将军李远山!右骁卫可还在?”
诸葛瞻身子微微一颤,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陛下啊……这正是军师让我赶回长安报信的缘由,难道陛下没察觉,西北大败,臣纵马回来就算不耽搁也远不如飞鸽传书要快速……可陛下您还不知道西北的战事……因为有人封锁了消息,狼乳山以东,没人知道战败的事,臣在西北的时候,连驿站都不敢去!而百姓们竟是还在谈论着咱们什么时候直捣蒙元王庭!”
“你……”
皇帝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竟是有些站立不稳。
“你说清楚!”
诸葛瞻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热泪:“军师怀疑,蒙元人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咱们大军身后杀出来,就是李远山勾结了蒙元蛮子!当初我们左领军卫移军战线驻防之前,军师就提醒裴大将军小心右骁卫。奈何右骁卫和我们左领军卫的防区相隔最远……军师私下里和臣关系不俗,说过几次……他说李远山的右骁卫有些不正常,臣当时也没在意,还以为军师只是喝醉了说的胡话……”
“李远山……他为什么!”
皇帝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嗓音透着无边的愤怒和悲凉。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诸葛瞻为什么说西北百姓不知战败,诸葛瞻连驿站都不敢去的话。皇帝的眼前一黑,竟是站立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距离京畿道还有不足五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大山。翻过这座山就属于京畿道管辖,山中树林因为太密所以显得很压抑,没有绿色的山林看起来格外的肃杀。一行衣衫褴褛的飞鱼袍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着,显然疲乏到了极致。
走在最后面的飞鱼袍身子一歪倒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
“千户……他实在走不动了,昨天夜里他受了重伤。”
一个飞鱼袍气喘吁吁的对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说道。
最前面的人看起来身材娇小,竟是一个女子。只是身上的袍子已经破破烂烂,还有不少血迹。她的肩膀上裹着纱布,显然也受了伤。看她的脸,也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洗过,脏兮兮的哪里还有本来的颜色。
这女子,正是沐小腰。
沐小腰走回去,检查了一下那个倒地飞鱼袍的伤势,微微皱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送他一程吧,救不活了。”
一个百户脸色痛苦的走过去,蹲下来说了一声兄弟对不起了。然后一刀戳进那飞鱼袍的心口,那人伸出手来回摇摆似乎是想抓住什么,当刀锋在他心口一绞的时候,他的手颓然无力的摔落下来。
“谢谢……”
这重伤的飞鱼袍临死前喃喃了一句,眼角都是泪水。
“带着他,咱们走不快。而且丢下他,落在那些人手里会更痛苦。”
似乎是为了安慰其他人,杀人的百户嗓音沙哑的说道:“快进京畿道了,只要进了京畿道那些追杀咱们的人就没有胆子追的那么紧。咱们找到地方官府,要了驿站的战马就能尽快赶回长安城。西北大败的事陛下还不知道,若是再不尽快将消息带回去,西北三道……全都丢了。”
另一个飞鱼袍呸的骂了一声:“李远山,袁崇武,吴佩之,杨善臣!****你们祖宗!大隋的数千里大好河山,就败送在这些混账的手里!蒙元人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三道总督,一位大将军造反……大隋立国百年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耻辱!”
“他们之中有人想当皇帝。”
百户叹了口气道:“咱们刚从西北撤回来的时候,七十万大军,数百万民夫,血屠千里……到了樊固一线看到守军都是袁崇武他们的郡兵,封住道路,大军的补给都被截留下来,那会千户大人就说西北要大乱了。然后让咱们无意中撞到了李远山的大秘密……这一路逃回来,本以为快到京畿道就安全了,谁想到最终大部分兄弟没能熬过去。”
沐小腰深深吸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死去的飞鱼袍:“咱们走吧,尽快翻过这座山。那些追兵追的太紧,咱们一路上想找驿站官府都没能甩脱。袁崇武他们的人有战马,在各城和驿站外先一步布置,咱们能逃到这里不易,不能耽搁了。”
“喏!”
仅剩下的六七个飞鱼袍应了一声,看向沐小腰的眼神里都是尊敬。这一路上,若不是千户大人提前预知了很多埋伏,他们或许早就死了。
沐小腰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过去发生的事。
李远山和袁崇武他们造反,都是因为有那个秘密做依仗。然后勾结蒙元人击溃朝廷的七十万大军,这样朝廷的兵力就会捉襟见肘。到时候他们占据西北诸道数千里江山,朝廷损失了那七十万大军,再想讨伐力不从心!
西北之战,根本就是一个李远山他们因为皇帝的贪婪而挖出来的巨大陷阱!
朝廷大军开赴西北,先打一场胜仗,将满都旗占据,大隋上下欢腾。其实这都是李远山算计好了的,他的目的就是葬送大隋那七十万雄兵,然后他在西北造反就能毫无阻碍!借助蒙元的手除掉朝廷人马,他的算计太深了。他有袁崇武等几道总督做内应,可对付不了驻军西北的其他几卫人马。而这一战之后,西北再无战兵!可是,若没有皇帝的贪婪,李远山又怎么可能得逞?
皇帝啊……你一心想开疆拓土,却不知道从一开始就被李远山他们算计了。
沐小腰微微叹息,她本来以为大隋的江山稳固如山。以为隋人是团结的,朝廷上下一心……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太幼稚了些。男人们为了那个称帝的美梦,一旦有机会到来就会变得狰狞如野兽。
李远山勾结蒙元骑兵在满都旗将大隋的人马杀得尸横遍野,几乎没有人逃回狼乳山这边。
皇帝精心为自己编织的美梦,就这样破了。
“陛下……”
苏不畏上前扶住皇帝,看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他心里忍不住一紧。他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也能体会到皇帝现在的痛苦。
“为朕正冠”
皇帝挣脱开苏不畏,指了指苏不畏捡起来放在一边的皇冠:“朕要上朝。”
这一刻,苏不畏竟然错觉,皇帝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然后他才发现,那不是错觉。
皇帝的两鬓,竟然一瞬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