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不畏回头看了诸葛瞻一眼,低声嘱咐说了一句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等着陛下回来。然后他看向皇帝,心里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皇帝仿似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一样,两鬓的发丝竟然悄然间全都变成了白色。他往外走的时候步伐有些凌乱,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陛下”
苏不畏叫了一声,皇帝回头的时候眼睛里很空洞。
“什么事?”
他问。
但苏不畏看得出来,皇帝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陛下的心思全在西北战场上,全在那已经损失殆尽的七十万大军身上。那是大隋军队的中坚力量,七十万人马,足以将大隋北边,东边,南边的国家犁地一样平一遍,可到了西边,听起来就这样轻易简单的没了。那是七十万条人命啊,手拉着手可以从长安城一直出了京畿道。
感受着皇帝悲伤愤怒的苏不畏,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在颤抖着。
他将铜镜捧着走在皇帝面前,皇帝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愣了一下。他抬起手缓缓的将两鬓垂下来的白发往上拢了拢塞进皇冠里,那双曾经异常稳定的手不停的抖着。但他的动作却那样认真,一丝不苟。
苏不畏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老态龙钟的皇帝。他是个幸运的人,进宫不久就跟着吴陪胜在御书房走动。吴陪胜是他的师父,他有幸见证了两代皇帝的威仪。
吴陪胜死后,他成为站在皇帝身边的人。如果说先帝看重的是吴陪胜的处理政务上的能力,是吴陪胜敏锐的洞察力。那么陛下看重的就是苏不畏的忠诚,吴陪胜虽然身为秉笔太监却从不曾如苏不畏这样,时刻站在皇帝身边过。也正是因为皇帝给了他这份信任,他才能对皇帝的悲伤感同身受。
他将铜镜放回去,想伸手去搀扶着皇帝往外走。可伸出去之后又停在半空,不敢去触碰皇帝。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心意,皇帝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朕没事……派人去知会周院长告诉他日子到了,下朝之后将兵部侍郎宗良虎,左祤卫大将军杨顺会,右祤卫大将军许孝恭,请来东暖阁议事。”
“喏”
苏不畏应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陛下,明日出兵仪式是不是拖一拖?”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西北的事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么就先把京城里的事处置好。朕现在才明白是朕把自己看的太高了些,把别人看的太低了些。朕总是以为所有事都在朕的眼睛里看着,任谁也不能瞒得住朕。大隋太大了……大隋的人也太多了。大到朕的眼睛看过来,多到朕的眼睛看不透彻。”
“西北的事不能透露出去,最起码也要等到明天出兵仪式之后。那些乱臣贼子已经在西北给了朕当头一棒,让朕知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朕手心里紧紧的攥着。无论如何,京城不能再从朕手心里滑出去。”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叫罗蔚然来见朕。西北情衙的人一点消息都没送回长安城……侯文极显然也早就背叛了朕。朕让他去了西北,原来是给那些乱臣贼子送去了一个好帮手。从今天开始,你接手情衙的事。让罗蔚然带人清查,凡是侯文极的亲信党羽一个不要留,不要现在就动手,明日出兵仪式之前再动。”
“喏”
苏不畏垂首应了一声:“奴婢只是怕,情衙那么大的摊子,奴婢应付不过来。”
“你先领着吧,回头朕再找个合适的人。”
皇帝笑了笑,脸上都是苦涩:“朕记得当初还和你说过这个话题,到底是罗蔚然对朕忠心些,还是侯文极忠心些……当时你说看不清楚,朕还笑话过你。朕说罗蔚然虽然是老七派来的人,但毕竟是江湖草莽出身,心思野。侯文极是世家出身,是朕亲自提拔起来的人,他比罗蔚然要更忠心一些。虽然从前段日子开始朕一直就在怀疑他,可想着他只是贪财没有什么大毛病……”
“现在想想,朕其实一直都在糊涂着。朕知道大内侍卫处里有不少那些乱臣的眼线,大内侍卫处情衙早就不似开国时候那样纯粹了。但朕没怀疑过他们对朕的忠诚,可是到了现在,在朕背后捅刀子的却是朕没怀疑过的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明天一切照常,非但要照常,还要办的更风光恢弘一些……去告诉方解,他不是想在出征仪式上让红袖招那些歌舞行表演吗,那就做的大一些,让百姓们都看看,长安城依然歌舞升平。”
“奴婢这就派人去。”
“让方解抽身吧,朕让他去查老六,无非是想让老六的心思在他身上罢了……老六生性多疑,他将注意力都放在方解身上,朕的人才会查的更轻松些。其实说起来方解只是朕安排的一个很明显的幌子,可越是这样老六就越会胡思乱想。朕从来就没觉得方解会把事都查清楚,他还太年轻……”
“方解……”
苏不畏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跪倒:“奴婢有件事瞒着陛下。”
皇帝一怔,看向苏不畏:“连你也有事瞒着朕?”
“陛下……奴婢有罪……今儿一早陈孝儒飞鸽传书回来,说方解为了逼那些人露出破绽,打算假冒吴一道逃出长安城,引那些人出手。陈孝儒说方解还想让怡亲王的目的暴露的更清楚些,所以打算去拼命。”
“嗯?”
皇帝皱眉,随即叹了口气:“原来朕怀疑的人,倒是个忠心不怕死的,派人去看着他吧,若是方解今天没死,朕让他明天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是时候了,若是朕能狠下心在对西北用兵之前将这些毒瘤都剜了,或许西北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朕本以为老六是要去西北的,到了这会儿朕也明白了……李远山和老六根本不是一条心。”
怡亲王府楼船上啪嗒一声,正在临摹一副山水名画的怡亲王身子一僵后手里的笔掉了下来。蘸饱了墨汁的笔落在画纸上,如同点开了一朵墨菊。他猛的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脸色极难看的秦六七,眼神里都是惊讶和不相信。
“你……你再说一遍!”
他抬起手指着秦六七大声喊道。
秦六七的身子一颤,垂头语气悲愤的说道:“侯文极从西北飞鸽传书回来,朝廷的七十万大军全都没了……李远山先是派兵假扮蒙元骑兵从背后杀穿了右领军卫大将军于正东的防线,勾结蒙元骑兵将右领军卫全军屠灭。然后又带着人马装作被击败撤回中军,突然发难攻打旭郡王的中军大营……在蒙元三十万骑兵的配合下,将旭郡王的中军击溃。旭郡王和谋良弼还有左骁卫大将军金世雄生死不明。”
“然后蒙元骑兵分兵三路合围了左领军卫大将军裴欢的人马,数日血战后,左领军卫全军覆没,大将军裴欢战死。李远山勾结蒙元人已经穿过狼乳山青峡,西北三道总督,袁崇武,杨善臣,吴佩之派郡兵封锁了道路和消息,百姓不知道大军已经战败。密信中说袁崇武他们准备打出清君侧的旗子,先将西北三道控制,再进军长安……”
哗啦一声!
怡亲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李远山!袁崇武!孤倒是真小瞧了你们!从一开始……从一开始李远山就有异心!”
“王爷……”
秦六七急切道:“这些不是最让人担心的,侯文极的密信中说,李远山和蒙元人勾结,与蒙元人签订了一个契约,蒙元帮助李远山出兵攻打长安,但西北三道都要割让给蒙元。而李远山竟然把那个本来对王爷有大用的秘密献给了蒙元人,最可耻的是……侯文极说,李远山把袁崇武打出的清君侧旗号给推翻了,而是要用废掉昏君,迎立王爷您为帝的旗号。”
“啊!”
怡亲王吓得惊呼了一声,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住。
“好狠毒的计谋!”
“他不敢打出反旗,所以要以孤的名义的出兵……孤现在才明白,李远山的算计好深!孤若是去了西北,他就会胁迫孤进兵长安。若是孤不去西北,他照样会打出这样的旗号来。让天下人以为勾结蒙元人的是孤而不是他李远山!若是四哥因此而杀了孤,他只怕还会举起白幡改为为孤报仇起兵!西北那个秘密,此时还算什么秘密?那个意外发现的铁矿这几年来打造出了多少兵器,多少甲胄,如今都成了李远山献给蒙元人的礼物!李远山这个白痴!一旦让蒙元人有了铁矿,大隋还拿什么和蒙元人抗衡?!”
“孤一直以为李远山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现在才明白此人竟然存着如此大的心思!化家为国……哈哈……连他李远山这样的人,都想着化家为国!”
“王爷……现在必须想个办法啊。”
秦六七急切道:“明天的事,要不要拖后?”
怡亲王一怔,随即咬着牙说道:“拖后?再拖后孤必死无疑!当西北三道被李远山全都占据之后,再加上蒙元人的骑兵,他就有足够的实力向长安进兵。西北有左右领军卫和左骁卫这三卫战兵,是李远山不敢造反的缘故,如今他设计联合蒙元人一举除掉了这三卫战兵,西北又没有什么天堑,那些郡兵别说被袁崇武等人控制着,就算没有控制,也挡不住蒙元和李远山的联军……一旦他打着迎立孤为皇帝旗号的消息传到长安,你以为皇帝还会看在太后的颜面上放过孤?”
“那……”
秦六七犹豫道:“明天按照计划行事?”
怡亲王使劲点了点头:“派人进宫,告诉太后准备好,明日孤成功之后,太后立刻下旨立孤为皇帝。用咱们做好的先帝遗诏堵那些愚忠之人的嘴,再加上太后出面,应该能尽快稳定住长安城的局面。只要长安稳定,孤坐上皇位之后立刻就诏令天下讨伐反贼!”
“喏!”
秦六七应了一声:“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
怡亲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吩咐道:“今天的事让那些朝臣放手去做,把吴一道方解他们全都杀了,一个不要留。不用再试探什么了,吴一道和方解只要死了,那些朝臣们才会安心为孤效力,现在孤比以前更用得到他们了。明日之后,他们就是率先向孤下跪的朝臣!让蛇卫的也去,不能因为吴一道的事再出什么乱子了。”
“今天他们都死了,皇帝必然派人去查。分散开大内侍卫处的人,对明天的事有好处。皇帝不可能因为今天的事取消明天出兵,反而会心里更乱。有朝臣站在孤这边,有大将军站在孤这边,还有太后……还有……”
怡亲王眼神一凛:“四哥会为明天的精彩而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