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方的百姓们中开始流传关于西北战败的事。七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北三道尽失……当这消息开始在京畿道的百姓中开始疯狂传播的时候,其实已经证明其他的地方早就传开了。因为消息不可能是从京畿道往外传的,朝廷里知道这消息的都是皇帝的亲信,不是亲信知道这事的都已经被砍了脑袋。
这几天东暖阁里的气氛一直不好,天气已经暖和的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着寒冷。但这屋子里的冷,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如坠冰窟。
这寒冷,来自于皇帝。
“流言还在传?”
坐在土炕上的皇帝看着兵部已经改了六次的进兵方略,头也不抬的问。
垂首站在不远处的罗蔚然道:“京畿道各州府衙门都拿了不少传播流言的人,但……已经难以控制了。百姓们明面上不说,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臣以为是叛军故意散布出来的消息,是从西北传过来的。虽然水师封锁了沂水叛军不能渡河,但水师不可能防得住小规模的人偷渡过来。”
“而且……”
罗蔚然看了皇帝一眼,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侯文极在那边。”
皇帝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传旨各州府,抓了的百姓都放了吧……朕从来也没有想过永远能瞒得住这件事,既然已经流传开来堵是堵不住的。过几日朕就昭告天下,将西北战败的事公布出去。”
罗蔚然脸色一变:“可是这样一来,民心只怕不可控制。”
“那就不控制。”
皇帝抬起头看了罗蔚然一眼:“百姓们私底下议论也好,明面上议论也好,愤怒者大有人在,骂李远山可耻的比比皆是,可有人感到害怕绝望?”
“没有!百姓们只有愤怒。”
皇帝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朕还担心什么?叛军传播这消息都不怕,朕岂会怕?本来朕打算着等各地调集的人马都如期赶到沂水东岸再昭告天下,既然现在已经传开那就让百姓们知道的清清楚楚。朕会让裴衍写一份详细的公告颁布下去,让百姓们都知道李远山他们那些逆贼是什么嘴脸。”
“一开始朕不想招募民勇,因为朕担心百姓们会不安。没想到叛贼将消息散布出来反而促使朕下定了决心,各地的驻军抽调的太厉害会触及根本,所以朕打算招募民勇……百姓们愤怒,是因为他们也愤恨逆贼的无耻,他们也愿意为国出力。”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既然要昭告天下,那么就从最远的地方开始送去……朕会让裴衍再拟一份旨意给罗耀,让他调十万人马北上。”
罗蔚然心里立刻一紧。
算计着日子方解才到雍州,陛下就要让罗耀调兵向北……如果因为调兵而逼反了罗耀的话,那么方解也就凶多吉少了。
“左前卫戍守西南,乃是重中之重,是不是……”
罗蔚然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知道皇帝明白他的意思。
“前阵子先生在这东暖阁里对朕说了一席话,对朕触动很大。”
皇帝舒展了一下身体,从土炕上下来。苏不畏连忙跪下来为他将靴子穿好,然后将皇帝的衣服整理平整。
“先生说,朕最大的毛病就是疑心。朕不讳忌自己说出来,朕确实如此。先生说一个人一生若是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那就太没意思了些,会很悲哀。先生回去之后,朕想了很久终于醒悟。”
他走到罗蔚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朕本该是没有一丝保留的信任你才对,就好像当初信任老七那样。这段日子让你让大内侍卫处的人受了委屈,朕心里也不安。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朕便将心里话对你都说说。”
他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朕自登基之后其实就没信任过罗耀,朕总担心这个手握重兵还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有异心。所以一直在戒备提防,十年来调了至少三卫战兵布置在江南为的就是看住他。先生回去之后朕忽然明白,这样做……何尝不是逼着罗耀与朕背离了方向渐行渐远?”
“想到这里朕一直后怕,后怕于罗耀没有反心而被朕逼出反心。”
他抬起头看向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隋疆域全图:“既然如此,朕不如直接去调兵。若是罗耀对朕没有异心,自然会派人马北上。那么从这之后朕便不再疑他,继续让他为朕守着西南半壁。若他真存了那个心思不肯调兵,朕就先把西北的事放一放……相对来说,朕宁愿不要西北三道,也不能丢了一个平商道。”
罗蔚然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向皇帝,骤然发现皇帝的白发更加的多了。
“方解在西南。”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朕既然连罗耀都试着去信任了,难道还能不信任方解?朕相信他能完成朕的交待,督促罗耀带兵北上。只要左前卫分兵十万从西南直接向北陈兵黄阳道,叛军就不得不分兵。朕再亲率精兵和民勇骁果正面伐之,以天子之威堂堂正正进兵,叛贼焉有不败之理?”
皇帝拿起自己批阅奏折用的朱笔,登上椅子,在那副大隋疆域图西北三道的位置上写下一个鲜红色的大大的隋字。他的目光在满都旗的位置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抬起手在那里也写下一个隋字。
“朕要亲自去把丢了的都再抢回啦。”
安来县城迎接钦差的队伍撤走之后,百姓们依然不敢肆意的议论什么。毕竟那七百多颗人头还挂在城墙上,那七百多具尸体脖子里喷出来的血迹还没有消失不见。钦差这种只有在传说中才会提到的大人物,第一次真实的来到了安来县带来的不是吉祥安宁而是血光之灾。
暗地里有不少人偷偷称呼钦差大人为带来灾厄的杀星。他们不会也不敢对罗耀不敬,所以只能拿钦差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闷。
后来不知道是谁翻出了方解的老底,说他在樊固,结果樊固八百边军和两千多百姓都死了。他到了京城,结果怡亲王反了皇帝一怒之下砍了三万六千颗人头血流成河。他又来了安来县,结果安来县也有了血光之灾。
杀星,灾星,晦星……这样的名称毫不吝啬的加在了方解头上。
有人用一种担忧害怕的语气问,方解现在去了雍州……那雍州会怎么样?
就在大军撤出安来县的当天下午,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遮挡住头脸的人赶着一辆牛车进了县城。县城的衙役们都被发配充军了,县丞大人也如此,没人指挥的民勇谁也不愿再去守城门,所以这牛车进来的时候连个盘查的人都没有。
牛车顺着安来县的正街一直往前走,在安来县最大的客栈门口停了下来。他将牛车交给伙计,吩咐了句好生照料随即走向大门。他的视线被门口张贴的一张告示吸引住,看着告示上那个画像问小伙计:“这是什么人?”
“咳……还不是那个叫追商的建了什么如意教的丧门星!妈的,他去了哪儿哪儿就倒霉。他一走了之,可咱们安来县被大将军砍了七百多颗人头!这样的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
小伙计看着那画像啐了一口,眼神里都是厌恶。
赶车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笑道:“这样目无法纪的人,自然该杀!”
他举步走进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后走上二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吃晚饭都没出来,小二去催了几次,他却让小二将饭菜都送进了房间里。
这个人,正是被画像通缉的重犯追商。
他坐在二楼窗口,看着大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起身,从包裹里取出厚厚的一摞纸钱,在屋子里的火盆中烧了。
“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目的骗了你们,以至于你们死于非命……但你们最起码是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死去的,不是吗?如果你们要怪我,那就等到下辈子再折磨我吧。这辈子我要好好的活着,为了实现你们死也没能实现的梦想。死的人越多,我肩膀上的压力就越大……你们是先驱,值得历史铭记!”
他说的话很肃然认真,认真到差一点把自己都骗了。
他一张一张的烧着值钱,态度虔诚:“如果你们觉着我该死必须要杀,记得过奈何桥的时候别喝那碗孟婆汤。喝了之后你们就没了自己的思想,什么都忘了,你们怎么再来杀我?”
他将所有的纸钱烧完,为了不起更多的烟每烧一张他都会用板凳将火压熄灭。
“你还是这样偏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极近的地方有人和他说话。这声音就来自他身边,以他的修为自然不会没有察觉却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追商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
“大哥……你怎么会来这?专门来找我的?”
他起身,笑着问,虽然可以压制着但眸子里的激动还是不可抑制的冒了出来。
“我有要事,从这经过。”
说话的枯瘦汉子就站在他身后,近在咫尺。他太瘦,如果脱了上衣身体可以但搓衣板用。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的?”
追商往前凑,紧紧抱着那枯瘦汉子的胳膊似乎怕他跑了似的。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性情,你总是会回到你犯过错的地方住上一阵子。你说越是觉得危险的地方其实越安全,因为衙门的人是不会对刚刚搜索过的地方再搜一遍。我不用猜也知道你肯定还会回到安来县。”
“唉……大哥你就不能装一回傻?
“我也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显得不傻。”
枯瘦汉子将自己头顶上的斗笠解下来随手丢在一边,露出一张瘦到五官几乎都快凸出来掉地上了的脸。
“大哥,你就为了这事来找我?”
“不止”
枯瘦汉子看了看外面,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绝对不许再打钦差的主意,这个人不能死!”
“理由是什么?”
“他……他就是我一直保护着的人,已经快十七年了。也正是因为我去保护他,那人才答应不杀你。”
枯瘦汉子抬起头,竟然是……大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