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支着,雨水顺着窗子往下淌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方解坐在椅子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吞吐着烟雾如同一只正在吸取天地精华的妖孽。他的眼睛眯着,好像是想穿破雨幕看清什么。
木屋外面站着几十个身穿铁甲的武士,雨点打在铁甲和斩马刀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些甲士钉子一样站在外面,任由雨水冲刷着他们的甲胄。可即便雨水再大,也冲不掉他们那一身的血腥味。
方解不用仔细去观察就能看出来,这几十个甲士每个人手里最少也有十条人命。
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木屋虽然简陋但并不狭小,有桌有椅有床甚至还有书架。只是书架上一本书没有,倒是摆放着一盆野花。鲜黄色的花朵骄傲的绽放着,虽然很小,也不芬芳,但却是这屋子里最夺目的色彩。
其实这根本就不能算作观赏性的花朵,只是一株蒲公英。
黄色的小花凋谢之后,那毛茸茸的圆球才会逐渐冒出来。或许在某个风大的日子里,种子就会从屋子里飘出去,落于未知之地。待来年春暖的时候,就有几棵翠绿的幼苗从土里顽强的钻出来。
春生秋飞,周而复始。就好像人的野心,死一茬又生一茬。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风将雨水卷进来屋子里的本就发寒的温度瞬间又低了不少。
进来的人将房门关好,然后脱下蓑衣挂在门口。
方解抬起头看了这人一眼,视线没有过多的停留。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人会来,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我有件事不解,所以想来问你。”
进来的人,是人称小屠夫的罗小屠。
“你问的事我不能说。”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不知道,但你问什么我都没打算说。”
方解的回答很气人,但罗小屠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没有感情,自然不会生气。在他的人生里好像只有直线这一种生活方式,永远没有拐弯抹角。
“我不是很喜欢和人谈话。”
罗小屠看着方解认真的说道:“因为我知道另外一种获取消息的方法。”
方解看了他一眼,嘴角挑了挑:“这话我在几年前还是个十四五岁孩子的时候就会说,那会在樊固城杀马贼,总是会先抓住一个问明白马贼藏身何处。对方不肯说的时候,我就和你现在一样,说上这样一句很装的话对方一般就怂了。”
罗小屠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的坐着,彼此间连视线都没有交织。
“一会儿我让人把饭菜送过来。”
很久之后,罗小屠站起来到门口穿好蓑衣:“很多人都说过你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我不知道聪明和愚笨在什么地方划分,但既然别人都这样说料来就不会错,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不会再找你谈第二次。”
方解做了个请的手势:“酒要热的,不要菜,来一大盘饺子吧。”
罗小屠微微一怔,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方解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嘴里喃喃了一句小人屠小人屠,你这样的多累还不如直接做个小人。
他和罗小屠之间的交谈简单到了极致,而他却一点也不失望。他知道罗小屠肯定会来,也知道罗小屠要来做什么,更知道罗小屠等着自己在求他,可方解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绝不会顺着别人设定好的路来走。
半个时辰之后,们从外面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人依然是罗小屠,方解依然没有吃惊。罗小屠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托盘,里面有一壶酒,一盘熟牛肉,一大盘饺子,还在腾腾的冒着热气。
他将伞放在一边,缓步走到方解身前将托盘放下。
“你要的。”
他说。
方解也不客气,坐直了身子,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浓浓的肉香立刻从嘴里钻进去,甚至钻进了脑海似的。咬一口,鲜香的汁能喷出来,饺子包的水平极好,方解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喝酒,吃饺子。
方解头也不抬。
“好吃?”
罗小屠看着他吃那般香甜,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解用筷子指了指饺子:“你自己不会尝?”
“我只是觉得你吃的很香,我自己吃不出好吃不好吃。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分辨出味道过,所以吃饭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件享受的事。你可以享受美味,我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罗小屠淡淡的回答。
方解嗯了一声,没理会罗小屠的话。
“你算定了我会再来,也算定了我会放了你?”
罗小屠问。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些感情,有些复杂,有不甘,有失望,还有一些厌恶。
“你不敢在大营里杀我,又觉得不杀我实在对不起你自己,所以你肯定会放了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选择?”
方解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后反问,理所当然。
“好香!”
方解将满满的一大盘饺子全都吃掉,连虚伪的客气都没有。饺子确实很香,而方解好像也不担心饺子里会有毒。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也是吃的最饱的一顿饭。方解有个习惯,吃东西绝不会吃撑。人吃的越饱就会变得越慵懒,而越是慵懒就越会放松警惕。
“你说你嘴里没有味道?”
方解问。
罗小屠点了点头。
方解叹了口气道:“那还真是遗憾,这世间男人能享受的事其实不多。美味,美酒,美人……你已经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享受,少了三分之一的乐趣。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罗小屠是个没感情的人,原来是因为你吃不出味道来。”
这两件事听起来似乎没有关联,可方解说的偏偏理直气壮。
罗小屠居然也没有否认。
“不只是没有味觉,我也没有触觉。”
罗小屠语气平淡的说道:“我吃东西,分辨不出舌尖上食物的味道。我抱着女人,察觉不到手指上皮肉的感觉。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是无趣的,能让我感兴趣的也许只剩下心里的满足。我是一个活而无趣的人,所以也就没有必要保留什么感情。”
他端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喝掉:“他们说酒是辛辣的,可我无法理解辛辣是什么滋味。”
“明白了。”
方解点了点头:“所以你唯一的快乐,也就只剩下心里那点满足感了。”
“可惜,我过往二十几年没有找到让我真正满足的事。”
罗小屠摇了摇头。
“你觉得你瞒得住罗耀?”
方解问。
罗小屠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窗外:“没把握……我只知道你对大将军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人,不然他不会连你杀了文小刀都没有真的动怒。我坚信即便是罗文杀了文小刀,大将军也不会这样无动于衷。而我又恰好听过一个传闻,有人说罗文不是大将军的亲骨肉……知道这些,再推断其他的就不难了。”
“文小刀固然重要,但远没有自己的儿子重要。你不会否认我对吗,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了。也只有这样,大将军对你如此宽宏甚至纵容才能解释清楚。你是大将军的儿子,大将军不处置你是因为他要留着你继承他的东西。”
“我想的错了吗?”
他问。
方解摇了摇头:“基本没错。”
“嗯”
罗小屠嗯了一声:“我也能想到,我猜的应该不会错。罗文杀了詹耀,试图夺权控制雍州。大将军这次回去眼神里带着杀气,所以罗文是必死无疑了。既然罗文要死,那么你就是大将军唯一的继承人。”
方解笑道:“这正是你要杀我的理由啊……谁叫你是罗耀的干儿子。”
“这正是我不担心瞒不住大将军的理由啊……这叫你是大将军的亲儿子。”
罗小屠语气平淡的说道:“你刚才说的没错,现在唯一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的就只剩下满足这一种感觉了。我只是没想到,明明你和我没有交集你却能将我心思看的这么透彻,所以我就更不能不杀你。”
“不需要去认真的想”
方解道:“文小刀死的时候你眼神里的兴奋,瞎子都能感觉出来。你想杀文小刀,但你不敢,因为文小刀总是跟在罗耀身边。现在文小刀死了,你得到了满足,也开始新的不满足……若是我死了,你这个干儿子就成了罗耀唯一的继承人,换做是我都忍不住要动心。”
“但你又不敢在大营里杀我,因为罗门十杰从来都不是一条心。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只要我死在大营里,你想躲都躲不掉。所以你必须放我走,然后在我逃亡的时候杀我。这样就不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而当我已经死了之后,即便罗耀对你再不满再生气,也不会因为一个死人将你也杀掉,对吧?”
“对”
罗小屠点了点头:“一字不差。”
“我说对了,但你错了一点。”
方解微笑着说道。
“我错在何处?”
罗小屠问。
方解笑道:“你错在不了解我,也不了解罗耀。”
罗小屠沉默,似乎是在犹豫。
“还是值得试试。”
他说。
方解嗯了一声:“十成十的值得,你赌赢了,那么获得的就是一切。若是赌输了,或许会死或许不会,而且不会的概率比较大,为了那个一切,赌一把值得。”
罗小屠站起来,看了看外面:“如果你能杀了外面那二十四个甲士,我就放你走。十里之内我不会追你,你尽力逃的快一些。我知道你身边不乏高手,但从这里跑到芒砀山最少需要一天。”
“打住吧”
方解看着罗小屠问:“一般狂妄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你觉得你可控一切,却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
罗小屠问。
方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为什么要走?就连我杀了文小刀罗耀都不处罚我,由此可见我在罗耀心里的位置很重要,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走?我走了要面对你的追杀,我不走舒舒服服的住一个月等罗耀回来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其实不用等一个月,最迟后天一早叶近南就会赶回来。有叶近南在,就算你狗急跳墙想在大营里杀我都没机会了。”
他抱歉的笑了笑:“没想到合适的词,狗急跳墙勉强还凑合。”
罗小屠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看着方解极认真的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么重要的一点我居然忘了,竟是只凭着感觉就认定你必然要逃。”
“你感觉没错。”
方解将最后一口酒喝掉:“我确实想走,就按照你说的,明天天亮之前开始算起,到天黑为止是你能杀我的时间。十里是你自己说的,当然你也可以反悔。”
“我想知道你接受的理由。”
罗小屠问。
“因为我想把你们高傲的罗门十杰每个人的自信都操一遍,这理由够吗?”
方解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