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到了后半夜才缓缓的停了下来,站在木屋外面那二十四个甲士已经换了两批。他们并不知道,之前换岗回去的人或许是幸运的,而天亮之前换过来的这一批,谁知道他们的命运会不会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方解居然睡的很香甜。
他经常说,伴着雷雨大风入眠总会显得舒服些。
在对面木屋里站了一夜的罗小屠放下手里的千里眼,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一夜没睡,而方解睡了一夜。他想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方解怎么还能睡的着,而且骑着被子睡觉的姿势很不雅。
罗小屠以为方解会在昨夜冒雨离开,他特意将辕门的守兵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已经交代过,如果方解趁着雨大夜深逃走不要阻拦。在雨中逃走,无论如何也要比在雨后逃走轻松些。等雨停了再走,不管怎么小心都会留下痕迹。
清晨的时候天空就已经放晴,东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方解才伸了个懒腰后坐起来。他似乎睡的不错,起来之后先是找了水喝,然后拉开房门走出来。外面的甲士立刻回头,戒备的握紧了手里的斩马刀。
“弄些水来,我要洗漱。”
方解交代了一句,然后返身又回了屋子。
罗小屠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方解,事实上他确实也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把握杀了方解,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他身后站着两个亲兵,左边的亲兵手里握着罗小屠的重槊,右边的亲兵手里捧着一张铁胎弓,脚边放着一个装满了的箭壶。
这两个亲兵与罗小屠的距离恰到好处。罗小屠无论是取弓还是拿槊都触手可及。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他的对手让他的准备没有意义。
天色越来越明亮,罗小屠观察对面的动静已经不需要千里眼。他看着方解回到屋子里将灯火吹熄,看着方解洗了脸漱了口,然后看着方解让外面的甲士送来饭菜,看着方解坐在窗口慢吞吞的将早饭吃完。
“将军,怎么办?”
罗小屠的亲兵看着对面有些焦躁的问。
他已经为罗小屠持槊站了一夜,一开始还能笔直的站着后来身子已经止不住的打晃。他了解罗小屠,知道将军的性子。罗小屠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必须做好。罗小屠是一个不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所以如果罗小屠时刻准备着取槊,那么他就必须时刻准备着将槊送出去。
所以,罗小屠在窗口站了一夜,他也只能在最合适的距离跟着站了一夜。
站一夜,其实没有想象中轻松。
第一个时辰过去的时候,持槊端弓的两个亲兵手臂就开始发酸,但他们又不敢变幻姿势,唯恐在换姿势的时候罗小屠伸手取兵器。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保持站姿就已经变得困难起来。
“吃饭”
罗小屠看着对面,忽然笑了笑。
他很少笑,最起码他身边的两个亲兵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真的很狡猾。方解一定是猜到了自己就在不远处盯着,也猜到了他一定会一夜不睡,所以方解理所当然的睡了一夜。然后方解若无其事的洗漱,吃饭,就好像忘了他要逃走的事似的。罗小屠明白方解的用意,方解就是在消耗他的精力和耐心。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个有意思的对手。
他笑,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对手小看了自己。
就算他熬了一夜,又能怎么样呢?当年他奉命追杀一个纥族人的小土司,他四天四夜没有睡觉,喝光了两个酒囊,独自一人在并不熟悉的丛林里追了数百里,在那个小土司逃进纥族大土司营寨之前一刀剁了他的脑袋。那一年,他十三岁。
当年罗耀为了考量他的胆魄,让他独自一人去南燕与慕容耻谈判,逼慕容耻交出三十万石粮草,他坐在慕容耻面前一言不发,坐了六个时辰,无视慕容耻身边的诸多擎刀侍卫。慕容耻最终妥协,因为他惧怕这个面无表情的人。那一年,他十七岁。
方解以为这样就能消耗他的精力,所以罗小屠觉得好笑。
吩咐下去之后没多久,饭菜上来。罗小屠坐在窗口吃饭,同样吃的很慢很仔细。虽然他品尝不出饭菜的味道,但他对待食物的态度比大部分人都要端正。
时间流逝的很快,当太阳挂在南方正中的时候。方解再次出门,对守在外面的甲士说饿了。让甲士送进来一大壶酒,一大盘熟肉。然后他还是坐在窗口,慢慢的喝酒慢慢的吃肉。
罗小屠看着他,然后也吩咐人送饭。
也是一大壶酒,一大盘熟肉。同样的酒肉,同样的分量。他确实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连吃饭的事都不愿意输给别人。
也是坐在窗口,慢慢的吃慢慢的喝。
他看见方解将所有的肉吃掉,然后他也将所有的肉吃掉。他看见方解仰着脖子将酒壶里的酒喝尽,然后他也将酒喝尽。
他却不知道。
方解的肉只吃了三分之一,其他的都在假装送进嘴里的时候丢在地上。方解的酒一口没喝,仰着脖子灌的时候,酒都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衣服里。
已经到了午后。
方解知道最好的时机来了,不管对罗小屠有没有作用,该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一个一夜没睡的人,且刚刚喝了一大壶酒,吃了一盘肉,肚子里一定会很撑,吃撑了,那么接下来剧烈运动的时候必然有所不适。而在午后,是一个困乏的人越发困乏的时辰。
方解不认为这样就能让罗小屠变得弱小,但他知道哪怕对罗小屠一丝一毫的影响也是对自己有利。
时间到了。
他站起来,对着罗小屠所在的位置摆了摆手。
意思是再见又或是不见?
方解从木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门口的两个甲士还以为他又有什么要求。转头看着他,等着他说话。方解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招了招手说了句什么。两个离得最近的甲士谁都没听清方解说的是什么,所以同时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们就感觉鼻子上一阵剧痛传来,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方解说的是:“我要打你们鼻子了。”
他手下留情,并没有打算杀人。以他现在的实力,就算不催动天地元气,仅仅是拳头上的力度也足够将人的脑袋打爆。两个甲士捂着鼻子蹲下去,方解身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掠出,转眼间就已经冲出去几十米。
“槊!弓!”
刚刚打了一个饱嗝的罗小屠神色一变,同时往左右伸出手。他的反应足够快,可是他的亲兵反应比平时慢了最少半拍。这两个人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上下眼皮不由自主的在打架。听到罗小屠的喊声,他们两个都先是愣了一下。
罗小屠没时间理会,一手抓了重槊一手将铁胎弓和箭壶接了过来后直接从窗口掠了出去。
就在他的注意力瞬间凝集起来,准备加速冲出去的时候却又不得不立刻站住。
因为就在不远处,方解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
罗小屠稍显狼狈,铁胎弓还没来得及挂在后背上。
“你就打算这样追我?”
方解笑着问。
罗小屠皱眉,一时间没理解方解的意思。他的大脑有那么一个瞬间空白了一下,因为方解的举动彻底出乎了他的预计。
“我好像记得你你说过十里之内不出手。”
方解说。
罗小屠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十里之内不出手,但不代表我放你先逃出去十里。”
“你已经开始没自信了啊。”
方解笑的越来越灿烂,所以本该没感情的罗小屠心里生出了一些怒意。
方解指了指四周笑着说道:“这可是大白天,我可以硬闯出去,因为那些士兵不敢下手杀我,罗耀肯定有交代你肯定也有交代。可你就这么孤身一人追出去?不通知其他人?大白天啊……我要是就这么死在外面,你有办法为自己洗脱嫌疑?”
罗小屠脸色骤然一变。
他这才明白方解的诡计到底是什么。
“我先走了,别让我跑出去太远噢。另外告诉你一件事,你想杀我不容易,有不少大修行者想杀我都没成功,可不仅仅是因为我运气好。你想杀我是因为你想得到那一切,可我逃走就没打算回来,所以那一切说不定还是你的。自己好好想想,是追上来杀我还是不杀……”
方解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干净洁白的牙齿,很灿烂。也很气人。
罗小屠脚步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这样追出去。方解说的没错,大白天,这个大营里还有其他人的眼线一直盯着。如果就这么追出去的话,就算他杀了方解也没办法解释。可方解现在有护身金牌,那就是罗耀的命令……谁也不许杀了方解,甚至不许伤了方解!
眼看着方解从几十个人的围堵中掠了出去,一路拳打脚踢将围上去的士兵放翻,然后打了个呼哨,马厩里的赤红马一跃而出,竟是直接将绑在柱子上的缰绳拽断。那匹看起来跑动时候扭着肥硕******的战马,横冲直撞间速度快的令人咋舌。
赤红马骄傲的叫了两声,踩着泥泞奔过去。方解翻身一跃上了战马,然后从那些士兵们惊诧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而此时,罗小屠还在发呆。
为什么自己会失去所有的主动?
不该是这样的……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的重槊和铁胎弓箭壶随手丢在一边:“来人,去告诉其他几位将军,方解逃走了。让他们立刻过来,和我一同去追!”
他转身走回木屋,看着桌子上的酒壶和托盘忽然暴怒起来,一脚将桌子踹翻,将酒壶捡起来摔了个稀巴烂。
碎裂的残渣飞的到处都是,就好像某人被撕裂的自尊。
两个亲兵看的白了脸色,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罗小屠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发呆,过了好一会忽然笑了起来:“我没有成功,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被他带上了一条弯路。这不是我习惯走的直线……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输了。这个对手……干的很漂亮。”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惊诧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今天为什么会笑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