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解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等着的将领们全都围拢了过来。这短短的几十分钟,就如同几个世纪一样漫长。他们的眼神里都是迫切,迫切的在等待着方解为他们指出一条光明的路。
就如同在西北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有旭郡王带着他们始终坚持着一样。
他们看着方解,方解也看着他们。
一群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也凛然无惧的汉子们,此时却难以让自己平静下来。每个人都感觉这种焦虑不安很熟悉,因为三年前他们在数十万蒙元蛮子的骑兵和数十万叛军的缝隙里求生的时候,也是一摸一样的心情。
“山寨里有五万人。”
方解开口,语气很缓。
“我在屋子里坐了那么久,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到了现在依然惶恐不安,因为我要决定的不只是我个人的生死,还有你们大家的存亡。你们都应该知道,现在咱们黑旗军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如果咱们回军,皇帝会不会以放走了蒙元人来定罪?如果定了罪,你们服罪还是不服罪?”
“不服!”
沉默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嗓音沙哑,格外的悲愤不平:“咱们在狼乳山这近四年来,没拿过朝廷一个铜钱的俸禄,没吃过朝廷的一粒粮食!可我们还是举着大隋的战旗,和叛军,和蛮子****厮杀。当初在满都旗战败,和我们有关吗?凭什么这会皇帝让我们做了弃子!凭什么!”
他一开口,其他将领们纷纷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满都旗那场大败,和他们确实没有关系,这几年来他们为了这个帝国,为了军人的荣耀一直没有停止战斗。他们用自己的血汗一直艰苦的维持着尊严,可现在,他们却成了大隋皇帝抛弃的人。
他们进入峡谷的时候,是何等的决绝壮阔。撤出峡谷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心灰意冷!
听到下面人的议论,方解的心里忽然开阔了不少。他一直疑虑不安的是自己威信不足,或许还不能让这五万人彻底归心。如果自己贸然下决定带他们去别的地方,或是留守狼乳山峡谷的话,这些将士们会不会不答应?
他们会不会还对朝廷抱有幻想?
可是现在,听到将士们尽情的抒发着心中的怨气,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总是这样患得患失,担心的太多了些。有时候有些事水到渠成,不需要自己去刻意引导,它就会流到那里,流往那个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解往门口看了看,见是陈孝儒风尘仆仆的跑了进来。看他身上那厚厚的一层尘土,就知道这一路上赶的很急。
“侯爷,属下回来了!”
方解心里一暖,快步走过去扶着行礼的陈孝儒。在这个时候,陈孝儒离开还能再回来,怎么能不让方解心里感觉到暖和?尤其是在他心很冰冷的时候,陈孝儒的回归让方解阴郁的心里就好像洒进来一片阳光。
“侯爷,属下打探清楚了。”
陈孝儒咽了口吐沫,嘴唇都已经干裂。
方解连忙让人取来水递给他:“便在这里说吧,我正在和大家议事。你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大家都听听。”
陈孝儒知道方解带兵返回山寨,就猜到现在队伍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他是那种不需要需要交代清楚就能领会意图的人,听方解这样说,马上就明白了方解的意思。他一口气将水囊喝空,抹了抹嘴角后说道:“属下赶到晋阳之后,设法和城外大营里还在听命的飞鱼袍联络上。”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飞鱼袍的人现在虽然失势,但皇帝大帐四周的卫戍还用着咱们的人。前阵子……罗耀独自一人到了大营!”
“啊!”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陈孝儒道:“罗耀带着晋阳城内李孝彻等人的一百多颗人头,就那么明目张胆的进了大营,和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苏不畏与武当山张真人大战一场,那两个人联手也没能胜了罗耀,然后罗耀就那样大摇大摆的走了。”
“那岂不是说……”
孙开道立刻大声道:“罗耀举旗已成定局?这样一来的话,整个西南,甚至江南都会随之而乱!”
就算没这事,罗耀造反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孙开道这一声喊,其实是故意的。他这样说,就好像压垮士兵们忠君思想的最后那根稻草。孙开道就是要提醒这些将领们,现在大隋已经风雨飘摇了。就算你们还存着忠君思想也没有意义,你们忠君,可许多人都已经举旗了造反大旗。
“然后呢?”
方解问。
陈孝儒道:“还有就是,属下打探道,皇帝确实没有调动兵马的旨意,也从来没有对下面将领说过要派兵支援咱们黑旗军!”
这句话,又引得一片愤怒的咆哮。
孙开道心里很满意,他知道现在这些人对朝廷已经死心了。
他对陈搬山和陆封侯这两个方解的亲信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手碰了碰站在他身边的夏侯百川。之前孙开道就找这三个人谈过话,他们得到孙开道的示意立刻站出来。
陈搬山忽然单膝下跪抱拳道:“侯爷,咱们以后的路还需要侯爷带着我们继续走啊!我们这些人现在就好像是被爹娘抛弃了的孩子,就算咱们不能去恨爹娘,可也要找个地方活下来吧。”
“侯爷,是时候为咱们自己考虑了!”
陆封侯跪下道:“数万人马的生死,全在侯爷一人身上。”
夏侯百川道:“属下知道侯爷对陛下忠心耿耿,可现在不是咱们不想为朝廷效忠,是朝廷把咱们当成了弃子,属下恳请侯爷带着兄弟们去打下一片地方,咱们不举旗造反,只谋求一条活路!”
“这……”
方解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众人欲言又止。
“请侯爷定夺!”
院子里的几十个将领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跪下来说道。
孙开道站在方解身后看着这一幕,嘴角挑了挑心里暗暗说了一声:成了!
方解在大帐里来回踱步,看起来脸色很凝重。孙开道站在地图前面正在将各方势力标注出来,很快,态势就变得格外清晰。
“咱们现在在这”
孙开道指了指大寨的位置:“这里现在方圆三四百里之内没有别的势力,叛军残部知道咱们在这所以不敢过来放肆。向东南五百里就是晋阳城,既然李孝彻已经死了,晋阳城内守军说不得已经投降。朝廷人马攻破晋阳之后,下一步肯定是挥军围攻陇西郡,李家算是彻底完了。”
“晋阳再西南三百里,距离咱们山寨六百里是叛军的侯武山西大营。孟万岁兵败之后带着几万残兵又回了这里,侯武山西大营正挡在晋阳城和陇西郡之间,孟万岁本以为晋阳可以坚守一阵子,他做观望,现在李孝彻等人都死了,晋阳一破,皇帝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孟万岁。”
“陇西郡往南二百多里就是芒砀山,如今殷破山的几万残兵就在芒砀山里做山贼,此人的队伍不足为虑。”
他说完之后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指了指芒砀山南边:“黄阳道,如今罗耀左前卫战败之后的二十万人左右屯驻在这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率军与皇帝决战了,在此之前,他会看着皇帝和孟万岁殷破山两人缠斗。”
陆封侯道:“军师,罗耀之前没动手,现在兵力减半怎么反而会和皇帝决战?”
“战事瞬息万变。”
孙开道说道:“之前罗耀不与皇帝正面交手,是想让蒙元人和李远山联手将皇帝拖垮。他带着人马直入中原,可现在蒙元人走了,李远山败了,皇帝清剿残敌之后兵力也不会太多,且是疲惫之师,罗耀初败,需要一场大胜来恢复士气,所以必然会率军阻击皇帝回长安,只要杀了皇帝,朝廷大乱,太子年幼,四方动荡,他正好趁乱而起。”
“你我都知道罗耀绝对不止带在身边的那几十万人马,陈孝儒,你来说说西南那边的情况。”
陈孝儒走过来对众将抱了抱拳:“诸位将军,卑职之前和布置在西南的飞鱼袍一直有联络。就在朝廷人马在西平和李远山决战之前,罗耀手下大将叶近南尽起西南四道大军近百万,横渡沂水之后进入江南,朝廷长江水师大部都在西北洛水,根本来不及回防。叶近南此时已经率军进入江南,在襄樊道与朝廷六卫战兵对峙。”
“皇帝虽然对罗耀造反有所警惕,来西北之前就密调江南驻军布防,可他一定没想到罗耀竟然有那么多人马,那六卫战兵未见得敢打。如果……如果皇帝在西北死去的消息传开的话,那六卫战兵的大将军,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打算?”
他这话问出来,其实众人都心里有了答案。
孙开道往前走了几步说道:“所以,咱现在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留在这里。”
他看着众人说道:“之前我和侯爷商议过,咱们现在粮草物资都不缺,等到秋后还能再收一批粮食,最稳妥保守的就是暂时留在山寨,静观其变。等到朝廷人马和罗耀决出胜负之后再做打算,毕竟将士们也累了,趁着机会休养。在樊固一带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咱们可以招募一些新兵,在休养的同时练兵。”
“这条路不好之处在于,西北疲敝,咱们现在虽然粮草无忧,可等过了冬天到明年开春粮食就捉襟见肘,到时候再动,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就算留下来一直不走了,可西北这地方根本没前途可言。李远山和蒙元人在这里祸害了三年多,这几年百姓们几乎颗粒无收,咱们能过这个冬天,未见得能过下个冬天。”
众人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孙开道继续说道:“第二条路,咱们趁着朝廷人马和叛军残部交战的时机,率军向东。如果能趁着朝廷水师都在防着罗耀的人,咱们能渡过洛水的话进入河东道,以咱们的兵力打下来一片地方不难,但……守住则难。河东道不缺粮,也富庶,可无险可依,咱们现在没实力和朝廷和罗耀抢地盘。”
“第三条路”
孙开道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然后缓缓的说道:“带上所有粮草,从叛军和朝廷人马的缝隙里穿过去,翻过芒砀山,进入黄阳道!”
“啊?!”
这句话让众人一惊。
“黄阳道也缺粮,可比西北好的多。罗耀的根基在西南四道,咱们去了黄阳道算是在老虎窝边上安家。可想想看,罗耀和皇帝都绝想不到咱们会跑去那个地方,而且黄阳道有天险可以依靠,青松山,翠屏山,牛头山都可以立足。罗耀的人马大部离开西南,剩下的兵力也就够防守西南四道而已。等罗耀率军离开黄阳道之后,那里就没有任何一个势力。只需一年哪怕是半年无战事,咱们招募兵勇囤积粮草,兵力最少能翻一倍。”
“虽然危险,但反而最光明。”
他看向方解,却发现方解有些失神。
“侯爷,大家在等您决断。”
孙开道问。
方解沉默的看着窗外,忽然开口道:“做准备吧,休整一个月后去黄阳道。在这之前,我还要去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