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为什么不等他醒来亲自告诉他?”
卓布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您也知道他性子偏执,若是醒来后我告诉他这些事,他心里必然疑虑更重。”
“我和青牛今夜便要去大雪山了,他或是要昏睡一两日才能醒来。”
杨奇看了方解一眼,手往下一压方解漂浮在半空的身体缓缓的落了下来,他依然熟睡,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而此时卓布衣也猜理解杨奇为什么先一步将方解的六觉封闭,杨奇从方解体内剥离出那两道红色气体的时候,必然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而六觉被封,方解就体会不到这种痛苦了。
“他想寻我也寻不到,你让他踏踏实实回中原去就是了。那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如今祸根已除,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人也就失去了感应,以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去走了。多年之前有人能靠自己走到那一步,他未必不能。中原的江湖有这样一个好苗子不容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过早陨落。”
他一直说的是中原,而不是大隋。
卓布衣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脑子里几乎没怎么琢磨就想到了其中的缘故。忠亲王不说大隋只说中原,想来他已经看破了大隋现在的乱势,杨家人想要度过这一难并不容易。或许在忠亲王心里,也已经预感到大隋终结的到来。
他没有回去帮助皇帝力挽狂澜,是因为他在这里更重要一些。
有他在,蒙元的乱就会更持久更彻底,他护着阔克台蒙哥不死,佛宗想要取胜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而在将来若是阔克台蒙哥即将取胜的时候,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的杀掉这个枭雄。卓布衣这才理解忠亲王杨奇的心思,他爱的岂止是大隋?他爱的是中原百姓。
大隋可以灭亡,但他不忍看到中原百姓经受更多的磨难。
中原之乱,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蒙元。趁着大隋崩碎,没有动乱依然强大的蒙元必然出兵,那时候中原各势力之间乱战,谁有能力有心思阻挡外敌入侵?到时候大隋的西半部,就会生灵涂炭。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一力促成了阔克台蒙哥出兵大雪山。在中原最危险的时候,他将蒙元的兵锋转移到了别处。
所以忠亲王没有回去帮助杨易稳定江山,而是留在王庭让蒙元更乱。只有蒙元乱的一塌糊涂,才没有余力向东进兵。
“您……什么时候回中原?”
卓布衣问。
嗓音有些苍凉。
杨奇笑了笑,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璀璨星辰:“从我第一次西行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再回去。等等吧……今夜我和青牛去大雪山之后,若还有余力回去……”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卓布衣懂了。
因为项青牛的到来,杨奇有了极强力的助手,所以打算起身去大雪山了。现在是明王最弱的时期,杨奇最大的对手便是那个从来不曾离开过大轮寺的大自在天尊。就算杨奇修为通神,在和大自在交手的时候也未必挡得住佛宗之内其他高手的围攻,而有了项青牛,他就可以放手一搏。
“明王不能存在。”
杨奇沉默了一会儿道:“人有生老病死,百年已经是稀奇。有些人活了太久便是妖,违背了人生存于世的法则,只有这样的人死了,人间的秩序才会恢复。”
“明王一直不死?”
卓布衣大惊:“可传闻不是说,明王会传授所有修为给佛子的吗?”
“佛子……”
杨奇有些厌恶的说道:“只不过是明王的一个容器罢了,世人都以为明王传承只是一种仪式,明王一代接着一代。可实则明王要的只是佛子远超常人体质的肉身罢了,他从来就没有死过。”
听到这番话,卓布衣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如果杨奇说的是真的,明王掌握了一种极高深的修为,可以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一具年轻的躯体上,如此反复轮回,那他岂不是已经活了千年?
这千年来,历代明王的交替,只不过是他在换个躯壳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积累了千年修行的明王,到底会强大到什么地步?
卓布衣不敢去想,也无法想象的到。而这个时候,他终于理解了当初杨奇第一次西行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决绝。杨奇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挑战的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但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从来没有惧怕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根本不是在和一个人战斗。
卓布衣长长的吐了口气,心里的波浪翻腾的让他无法平静。佛宗在西域已经绵延近千年,原来自始至终就是明王一个人的玩具罢了。他已经在大雪山顶上大轮寺的莲花宝座上俯瞰这个世间那么久了,久到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经历了多少年。
“这头白狮,名字叫做浑沌。”
杨奇看了那狮子一眼,笑了笑道:“佛宗之中有一本穷界经,记载了这个世界上诸多异兽。浑沌,为大凶之物。穷界经上记载,它遇到善良的人便会行凶,遇到邪恶的人就会听从指挥。所到之处,便是兵祸绵延。它一直存在,但只有在兵乱连绵天下动荡的时候才会频频现身。其实哪里有这般荒诞离奇的事,只是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罢了。不过,它确实会出现在任何有战乱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
卓布衣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道:“寻找大凶之人?”
杨奇却没有再说,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说道:“天允许有人偷命,便说明天道不公,所以人只能靠自己,现在是明王有史以来最虚弱的时候,若是不能杀他,待日后他选了躯壳再除掉就难了。每个人都应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是别人的玩具。他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满是卑躬屈膝,我便让他看看,总有人挺直了脊梁大步行走。”
说完这句话,杨奇便消失在卓布衣的视线中。
也带走了陈氏兄弟。
卓布衣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方解两个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他心里滋生,很快就填满了整个心窝。心里冷一阵暖一阵,寒暑交替一般。他也抬起头看向天空,眼神里都是疑惑和不安。
方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立刻弥漫到了全身,他甚至没有力气坐起来,想抬起手臂揉一揉剧痛的眼睛都做不到。第一次出现红眸的时候,他有过类似的感觉却没有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身体里没有一点力气,眼睛里疼的让人有想撞石头的冲动。
他想开口说话,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幸好,他看到了坐在身边怔怔出神的卓布衣。
见他醒了,卓布衣喂了他喝了一点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去的时候,方解才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方解才能开口说话。
“忠亲王来过。”
卓布衣道。
白色的雄狮见方解醒来,小跑着过来伏倒在方解身边,不时用巨大的头颅摩挲着方解的脸,就好像极为担心他一样。
卓布衣沉默了一会儿,将忠亲王杨奇的话如实对方解说了一遍,尽量做到没有落下一个字,所以他说的很慢。方解的脸色变幻,眼神里的惊讶很浓烈。当他听到卓布衣说杨奇说他的红眸才是祸根的时候,心里的动荡天翻地覆。他一直以为那红眸也是一种体质上天生具备的东西,从不曾有过怀疑。
卓布衣说完之后,方解随即想到了那天在芒砀山上,大雨中自己带着人在山洞避雨的时候,罗耀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山洞外面。就好像,他一直知道自己在那里似的。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眸子里第一次出现那金色的火焰,和那天罗耀施展出来的火何其相似!
而自己,竟是从没有去考虑过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红眸,那金色火焰,都是罗耀留在他身体里的记号罢了。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遇到危险的时候,罗耀留下的东西就会自动出来保护他,可见他的肉身对于罗耀来说有多重要。
现在,忠亲王杨奇将这个记号从他体内拔出了。
虽然失去了一种最强大的本事,可方解忽然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感觉。随着卓布衣的讲述,他的心情从震撼惊恐到现在的释然开怀。
“王爷去了哪儿?”
方解问。
“大轮寺”
卓布衣的嗓子里挤出来这几个字,有些艰难。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竟是连等我醒来的时间都没有……”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然后问卓布衣:“可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会傻笑的汉子与忠亲王同来?”
卓布衣摇了摇头:“他只是自己来的。”
方解默然,心里才生出来的喜悦瞬间沉了下去。忠亲王来了,苏屠狗却没有来……或许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汉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死去了吧。他想到了老板娘那张娇美的脸,在他脑海中渐渐的和苏屠狗那张很丑的脸融合在一起,那么的般配。
“咱们回去吗?”
卓布衣问。
方解点了点头:“回去吧,该回去了……”
他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的白狮:“你叫浑沌?”
狮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茫然。方解艰难的抬起手抚摸着它的长毛:“不管了,他们都说你是大凶之物,所以要找一个大凶之人为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以后你得习惯驮着我走路了。”
卓布衣扶着他爬上白狮后背,白狮抬起头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声音在草原上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大雪山距离山脚大约十五里有一棵像是新移栽过来的松树,还很小,只有人高。松树看起来孤零零的,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坟。一树一坟墓相伴,给人的感觉不是它们在互相照应,而是将两份孤单相加。
草原人没有死后立坟的习惯,所以这个坟包显得那么醒目。可坟就在距离大雪山如此之近的地方,却一直没有人破坏。
项青牛从腰畔将一个酒壶摘下来递给杨奇,没有说话。
杨奇在坟包前蹲下来,打开看了看发现酒壶里几乎满着。他不知道,有个老头虽然嗜酒如命,可也只是喝了一口这最后一壶梨花酿,然后郑重认真的将盖子封好,再也没有动过多喝一口的念头。
杨奇将酒香扑鼻的梨花酿洒在坟前。
“他叫苏屠狗,一个人拼死了一百二十七个金身僧兵的人。他叫苏屠狗,临死前还咬断了一个佛宗护法脖子的人。他叫苏屠狗,闭眼前还会害羞的说我想我媳妇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