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火炉烧的很旺,上面架着的铁壶里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的响着,白色的水汽一股一股的冒出来,可屋子里还是显得很干燥。方解斜靠在床上,旁边放着一只空碗,他刚刚将药吃了,看起来精神恢复的还不错。
依然行动不便的项青牛坐在他对面的躺椅上,这个姿势下他的肚子显得更加高耸。他看了一眼因为药苦而皱眉的方解,嘴角稍稍挑了挑表示自己的嘲笑。
“我一直没敢问。”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项青牛点了点头:“我能猜到,就好像我一直都没敢说一样。”
方解垂着头,看着那只空碗。
“但终究还是要说的。”
项青牛深深的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些:“这件事终究需要说出来,只有说出来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人的知道,才会让他们相信所谓的不可战胜的神话只是神话,并不真实。才会知道,真的有那么一批人去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十之八九都习惯了接受自己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的命运,也许心里偶然一念间想过反抗却根本不敢去付诸行动。”
“他们缺乏的只是勇气,而这个时候,某些人做出来的某些事,会带给他们勇气。”
项青牛很少会这样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说话,虽然说的有些模糊但方解理解。
“当人们知道,不败的神话终于被击破的时候,他们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就会动摇,进而怀疑所谓的命运。”
项青牛看着铁壶里喷出来的水汽,似乎被水汽蒙住了眼睛有些潮湿。
“那天……”
他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不知道该从什么时候开始回忆。
“我问二师兄,登上大雪山你害怕吗?”
项青牛停顿了一下,看着方解说道:“二师兄笑了笑说怕什么,我又不是没上去过。现在写着大轮寺三个字的那块匾额上还有一道十几年前我留下的剑痕,明王引以为耻,不让人换了匾额警示后人,这次上去就留给他更多些警示后人的东西吧,比如他的死。”
“我问二师兄,你从第一次西行到现在已经十几年,有没有过特别接近杀了明王的时候。二师兄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回答一点都没迟疑。我当时很想不明白,既然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明王,二师兄何来的信心?我知道二师兄想杀明王且引为这是他的责任使命,却想不明白他信心何来?”
“我是打不过他,但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项青牛笑了笑:“当时二师兄就是这样说的……我有许多话想说许多话想问,可见到二师兄之后忽然那些话那些问题都没了,我觉得我只是应该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就是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我就跟着他,还有小哼小哈……我们穿过了将大雪山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信徒,看着他们狂热的朝着大轮寺的方向叩拜冷笑。”
“我们穿过了佛宗布置在山脚下的僧兵,看着他们脸上的茫然我们还在冷笑。”
“我们登上了山,石阶那么陡峭那么漫长。”
项青牛语气很慢,似乎是想让回忆更清晰一些:“二师兄在最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小哼小哈说说笑笑的走在最后,他们两个一直都没有觉得登上大雪山是一件多危险的事,也许他们知道,只是不想表现出来。”
“登上第一级石阶的时候,我问二师兄会不会有很多人忽然出来挡在咱们面前。二师兄摇了摇头说不会,他们会让咱们一直走到大轮寺里去。我问为什么,二师兄淡淡的说他杀的足够多了,佛宗已经拿不出什么人来,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金身僧兵十去七八,剩下的都在山下阻挡蒙元狼骑。佛宗弟子修为不够的,出来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一直到大轮寺门口,果然如二师兄所说没有出来一个人拦着我们。”
“大轮寺的牌匾上果然有一道剑痕,浅浅的一道,那匾额本来就不厚,以二师兄的修为当初没能一剑斩断,那一战到底有多少故事我无法揣测。在门口,我抬头看匾额上的剑痕问二师兄,咱们是进去还是等着?”
“二师兄说,这寺里有个叫大自在的家伙,从来不出大轮寺的门,但只要他在大轮寺里任何人都不能轻视他。那天我在寺外他在寺内,我出剑斩匾额,他出手保护,只差毫厘,看似是我胜了半分,可我就在匾额下,而他在寝室中。”
项青牛道:“我当时没有在意,心说真有大修为的人怎么可能自始至终连寺门都不敢出?于是我第一个迈步进了大轮寺,然后等着有人来迎战。可进门之后院子里空空如也,莫说人,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笑说大轮寺的人莫非已经逃了干净,二师兄却摇了摇头说早就在等着咱们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四个老僧,从峭壁上踩着云朵一样走下来,若不是我后来看清了那是镶嵌在峭壁上的石阶,真被他们唬住了。二师兄说他曾经做过两次决定,第一次西行的时候,他一直很少出手,闯大雪山的时候他也是走在最后面,追随他的江湖客们在前面一个一个的死去,他也没有出手去救。第二次,苏屠狗一个人斩杀一百多个金身僧兵,咬死了一个护法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手去救。”
项青牛叹了口气道:“我当时明白了二师兄的意思,于是我往前迈了一步对二师兄说,你也不要救我。”
方解心里一震,听起来平淡无奇的讲述中,好像忠亲王杨奇的心肠格外冷硬,不管前面的人死去多少他都没有出手。但方解明白,杨奇是为了留下更多的力气来对付佛宗那几个大修行者。尤其是大自在天尊这样修为深不可测的人,杨奇为了保证自己多加一分胜算,所以才会看似冷漠的一直对自己人的生死视而不见。
方解能理解忠亲王,如果换做他是杨奇的话也会这样选择。
“你是第一个出手的?”
方解问。
“不”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是第三个。”
大轮寺门口,项青牛往前踏了一步回头对杨奇笑了笑:“二师兄,你看我腰间这条玉带拉风不拉风。”
杨奇平淡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项青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将那条玉带往上提了提扶正,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陈哼陈哈却拉着手一掠从项青牛头顶飞跃了过去。两个白发苍苍的却心如顽童的男人,手拉着手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去偷隔壁院子里的脆枣,去河边洗澡,去山上采野杏,去高坡躺在草地上数星星。
“小哼,你怕不怕?”
陈哈问陈哼:“如果怕的话你就站在我身后,我死了你再死。”
陈哼撇了撇嘴说我是你哥哥,虽然只比你大一炷香的时间,可大哥终究是大哥,哪有让弟弟先死大哥跟着的道理,我先死你再来好不好。陈哈笑了笑说好,然后问陈哼你想过咱们会这样死吗,陈哼摇了摇头说我连死都没想过,怎么会想到在这死?
项青牛想追上去,却被杨奇摇头阻止。
“你第三个出手。”
杨奇说,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
项青牛点了点头,对着陈哼陈哈的背影喊:“别回头,别分心!”
陈哼回头看了项青牛一眼道:“那胖子果然是个傻逼,我就回头偏回头能怎么样?”
陈哈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你不要因为人家说了句傻话就骂他好不好,因为一句话而说他是个傻逼是不对的,就好像他以前不是似的。”
陈哼大笑,然后对陈哈说怎么干?
陈哈想了想说以前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
然后他们就手拉手冲了上去,两个人和那四个老僧交手。第一个老僧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圆,然后他身前就出现了一座大门,很壮阔雄伟。门特别高大,需要仰着头寻找边际。陈哼陈哈联手一击轰在那座大门上,大门摇晃了几下却没有崩碎。就在陈哼陈哈准备第二击的时候,第二个老僧也在胸前画了一个圆。
然后门开了。
一个巨大的身穿金甲的将军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擎着一柄金剑,另一只手擎着一面金盾。这个金甲将军太高大,陈哼陈哈还不到他腰际。第三个老僧在金甲将军出现的时候盘膝坐在地上,咬破了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那座大门那个金甲将军还有陈哼陈哈都被关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圆里,与世隔绝。
在这个圆里,陈哼陈哈和那个金甲将军缠斗,金甲将军身上的甲胄坚固异常,无论陈哼陈哈如何攻击都破不开他的甲胄。当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他就退回到门里,用门来阻挡陈哼陈哈的攻势。
第四个老僧也盘膝坐下来,他在地上还是画了一个圆。然后陈哼陈哈所处的那个圆里,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太阳一样的东西,下一秒,陈哼陈哈就觉得自己的内劲正在不可抑制的流失,被那个黑色的太阳吸走。
陈哼骂了一句操他妈,陈哈骂了一句操他奶奶。陈哼说你他娘的占我便宜,陈哈说下次你操他奶奶****他妈还不行?陈哼想了想,说那好吧,这次让着你,谁叫我是大哥。
然后陈哼就冲了过去,面对金甲将军劈下来的金剑不躲不闪,双手往上一抬将金剑夹住。陈哈心有灵犀一般的冲过去,在金甲将军退回到门里之前跳起来,两条腿盘着金甲将军的脖子,两条胳膊抱着金甲将军的脑袋来回扭,然后硬生生将那颗硕大的金光灿灿的人头拔了下来。
金甲将军自然不会流血,但圆外面的那个老僧却吐了一口血。
最后那个老僧开始发力,黑色的太阳变得越来越黑,站在外面的项青牛发现,陈哼陈哈的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就好像一瞬间就苍老了二十岁。可他们两个还在笑,肆无忌惮。
然后陈哼飞起来抱住那个黑色的太阳,实在没有办法动摇它,陈哼就开始一口一口的咬,他竟然真的将那黑色的太阳吃了下去,虽然吃的很慢。陈哈则冲到那座门前,抱着巨大的门板疯了一样的摇,大地都随之颤抖,然后他居然硬生生将门板拽了下来,然后丢在地上还跳上去使劲的踩。
两个疯子,一个吃太阳一个拆大门。
然后,四个老僧都在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