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雪,所以百姓们的好心情是双倍的。北方人没几个讨厌雪的,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说双倍的好心情,是因为叛贼罗耀退兵了。虽然这仗打的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就败了,但退了就是退了,大隋还是大隋,所以百姓们自然高兴。
长安城太大,所以有许多集市,至于集市定在哪天,是官府安排的。南城这边的集市一共有十三个,东二十三条大街上就有一个,每个月逢三六是集。本来每到集市的日子长安城里热闹非凡,自从罗蛮子的叛军打过来之后城门皆闭,集市都变得冷清起来。东楚的商人进不来,商品都变得匮乏起来。
叛军退兵之后第三天,城门才打开,城中不少百姓试探着走出去,发现没有危险之后就开始奔走,看看住在城外的亲戚是否还活着。不过他们也都知道,罗耀火烧了两座卫城,外面的那些村镇估计也都毁了。
官道上行人比以往多了起来,集市上也开始重新变得热闹。
只不过,大部分是卖东西的。
长安粮贵,虽然官府多有干涉,可粮食的价格还是攀升了不止三倍,以至于很多人家不得不将家里的东西搬出来卖,换了银子买粮食吃。其实长安城里不怎么缺粮,但都在官仓,朝廷里没有旨意下来,百姓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过城开的这天,皇帝有旨意下来,要按人口发粮了。
正因为如此,红袖楼已经很久没有生意了。
战乱时期,谁敢逛楼子?
不过红袖楼里倒是不缺吃食,毕竟楼子里不缺钱。
本来红袖楼是要跟随吴一道一同撤出去的,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息大娘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坚持留下来。
小当家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支着下颌看着东二十三条大街上人来人往,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脑子里也空白一片。她知道息大娘为什么不肯走,虽然息大娘没说,但她看得出来,一定是那个青衫男人死了。
他死了,息大娘去哪儿还有什么意义?
何止是息大娘,便是小姐息烛芯也是一样,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房间了。
“小当家,咱们真的不走了吗?”
一个小丫鬟怯生生的问,她年纪比小丁点还要小些,对这位虽然清秀可很有威严的小当家她心里又敬又怕也喜欢。
“是吧?”
小丁点喃喃的回了一句,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
“咱们楼子这样下去,就算开着也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丫鬟叹了口气,两只手捧着下颌自言自语:“如果那会出城了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到江南了。京城在飘着雪,江南应该还是花繁叶茂。先帝驾崩之后,咱们楼子里就几乎没了生意,又赶上叛贼作乱,更加冷清……幸好,兵乱过去了……”
她说的很混乱,也没指望小当家会回答什么。
她只是很无聊。
就在这时候,大街上有个看起来二十几岁左右男人往红袖楼这边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干净的布衣,眉目和衣服一样的干净。小当家注意到这个人的时候,是先看到了他的脚,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居然没有沾染一点泥尘。
所以小当家微微愕然,然后抬起头看了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的面貌说不上英俊,笑容也说不上帅气,可只干净这两个字就让人心里舒坦。他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身材略微瘦了些,不过并不是那种虚弱的瘦。看他身上的长衫款式,应该是个读书人,但不是锦衣,应该还没有应试。
只是读书人身上腰畔却挂着一柄长剑,没有剑鞘。
所以那剑上的寒光格外的冷冽,看得出来这是一柄好剑。
书生带剑
小当家忍不住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心说这倒是一柄好剑。大隋文人对武夫嗤之以鼻,可他们却喜欢在腰畔挂长剑做装饰。这样的装束在长安城里比比皆是,所以小当家也没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这年轻男子的鞋……从雪地泥泞中走来,为什么还那么干净?
“你好”
年轻男子对她笑了笑,露出两排漂亮的洁白的牙齿:“请问你是不是红袖楼的小当家?我是受了朋友之托,特意来拜见息大娘的。”
“朋友?”
小当家坐直了身子,抬着眼看着他:“你朋友叫什么?”
“叫……”
年轻男人刚要回答却又停住,眉毛往上挑了挑。
因为街那边,又走过来一个人。
和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比起来,后来的这个人就显得不顺眼多了。脸色黑了些,眉粗了些,鼻子塌了些,嘴唇厚了些。眼睛不大,而且形状不好看,三角眼一般都被认为是坏人的标配,升级版的是鼻子旁边再有一颗大痦子。幸好他没有痦子,不过那么黑的脸上有痦子也许都看不出来。
书生说不上俊朗但顺眼,这个穿着一身皱巴巴皮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看一眼就让人厌恶。身高不足一米六,倒是壮硕,脚上穿着一双高筒马靴,靴子跟后面的马刺还掉了一个,另一个也断了。
皮袍不似中原人的款式,小当家见过许多天南地北的客商,知道许多人喜欢穿这样的衣服,冬天足以御寒,油乎乎的皮子风根本就打不进去。只是长安城里穿这种皮袍的倒是不多见,若是小当家见过这人本来皮袍外面的那套石盔或许就认识他了。
这个黑小子的头发挽了个发髻,不伦不类。不过看他的马靴和护腕就能瞧出来,这是个武夫。
可是……他腰畔挂着的不是草原人惯用的弯刀也不是汉人擅使的直刀,而是一本书。
武夫挂卷。
他走到红袖楼门前,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嘴的黄牙,不笑的时候挺难看了,笑起来杀伤力更大。
“请问,你是小当家?”
他和书生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我……是”
小当家礼貌性的笑了笑,连她自己都觉得笑容有些假。小当家本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可是这个人实在……唉……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爹娘做了什么孽才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这十几年可是怎么过来的。
“我受一位朋友所托,要见息大娘。”
黑小子傻傻的笑着,似乎一点都没有自己笑起来不漂亮的觉悟。
书生带剑,武夫挂卷。
息画眉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心里有些发苦。
这书生她不认识,但这个黑小子她认识。前阵子这个家伙在东二十三条大街上手撕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被撕了的包括礼部侍郎的夫人,然后礼部侍郎还得跑到他家门口跪下来求饶。只是这黑小子脱掉了石头盔甲,头发也梳理了一下之后有些眼生了。
扑虎将军
“将军到我这里,有什么指教?”
息画眉施礼后问。
扑虎依然保持着傻乎乎的笑,看起来格外的憨厚:“没啥,只是大将军吩咐我来,我就来了。”
“嗯?”
息画眉没明白,扑虎的回答几乎等于没回答。
“哦……大将军知道红袖招就要搬走了,所以让我跟着一起走。”
“跟着?”
息画眉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疑:“大将军从何处听闻我这楼子要搬走的?虽然最近生意冷清,可我没有想过要离开长安城。”
“听他”
扑虎指了指那个书生:“这个人你可能不认识,他叫……”
“我叫谈清歌”
书生道:“只是个不入流的读书人,自六岁起在演武院做饭,只伺候一个人……后来不用再做饭了,我就成了闲人。昨夜里有人将我找了去,说是红袖招要离开长安了,让我跟着一块走。”
息画眉脸色肃然起来,他知道这个谈清歌是什么身份了。
扑虎揉了揉鼻子:“也只能是伺候过那位的人,不然我老早就撕了他。息大娘既然不明白,不如索性说白了吧……皇帝陛下打算封赏如今戍守西南的黑旗军将军方解,陛下知道息大娘和方解交情颇深,所以打算请息大娘带着红袖招同行。大将军听闻方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又让我与红袖招同行,去看一看那位早就名扬中原的方将军。”
谈清歌嗯了一声:“陛下命我护送红袖招南行,毕竟现在南边还不太平,江北道罗逆的叛军还有数十万之众,罗屠封锁了长江,想要过去不容易。红袖招大部分都是女流,没个人保护可怎么行?”
他似乎对扑虎很忌惮,说话的时候故意不去看扑虎。
一个是皇帝派来的人,一个是大将军派来的人。
息画眉心里震了好一下,然后她明白自己必须要走了。如果只是这个谈清歌来,她完全可以不用走,因为她知道演武院的人尤其是伺候过老爷子的人,不可能对红袖招怎么样。可是现在,还有一个扑虎。
这个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黑小子,就是一颗煞星。
“好”
息画眉点了点头:“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自然遵从。容我收拾下,毕竟经营这楼子几年,不少东西需要打点,还有几个想回家的下人,我直接发了银子让她们回家去。”
“不用”
扑虎摇了摇头很认真的说道:“大将军说的是红袖招南下,所以就包括所有人,一个都不能少。至于收拾起来也不难,稍后我调三百精甲来帮你,用不了半日,你说拆楼子都能拆完。”
“什么时候走?”
息画眉问。
“今天”
扑虎道:“我不想离开长安太久,大将军也交待过,速去速回。”
息画眉下意识的看向谈清歌,后者的脸色同样不好看。
铁甲一千在前,一千在后。
两边都是肃穆威武,中间是红袖招十几辆马车,莺莺燕燕。
所以这队伍看起来有些奇怪,穿过集市的时候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个骑老黄牛的黑小子,牛角上挂着一卷书,书页已经发黄褶皱,随行随读。
走在队伍后面的,是个穿白底布鞋的书生,腰间挂着一柄无鞘长剑,雪花落在剑上,落地分为两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