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回到大营之后,有好一阵子看起来都恍恍惚惚。就算是他身边的亲信将领也不敢去过问,因为杨坚偶尔间眼神里有一种令人畏惧的东西在闪烁。谁也不敢确定,自己贸然去说话会不会招惹来祸端。
别人不敢
大自在敢
大自在似乎还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衣服,走路的时候总是不时低头看看,也许他觉得这衣服的款式太丑了些,也许他觉得这衣服太花哨了些,也许是觉得……这衣服和他真的不适合。在大隋,皇帝以明黄为尊,朝臣以紫色为尊,有多少人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紫色锦衣,在大自在却忍的很难受。
走进杨坚的大帐,大自在没有说话而是径直走到一边站住,微微垂着眼帘,眼观鼻,鼻观心。
“朕在想,到底你和方解,谁才是对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杨坚说了一句话,视线却飘忽在窗外。
“方解是对的。”
大自在笑着回答。
杨坚诧异的看了大自在一眼,似乎是没有想到大自在居然会这样回答。
“臣也是对的。”
大自在的笑容永远那么温和,若是女子看到他的笑容一定会被迷住。他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也不知道会引来多少怀春女子侧目观看。事实上,大自在下山之前几乎没有见到过女子,而他对女子也没有什么兴趣。
他很少离开大雪山。
“对与错,在乎于着眼处。”
大自在道:“陛下分不清臣是对的还是方解是对的,是因为陛下是用自己的眼睛来看自己的思维来判断,臣和方解说的貌似都有道理,所以陛下无法分辨。可换个着眼处,陛下将自己看做是方解,那么便可以毫无疑问的确定方解说的是对的,因为方解在为他自己考虑。若陛下将自己看做是臣,那么也可以毫无疑问的确定臣是对的,因为臣亦出自私心。”
杨坚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很真。”
大自在道:“臣从来没有在陛下面前否认过臣的心思,臣投靠陛下是因为陛下您强大,而臣所作所为可以美化说来全是为陛下考虑,实则还是臣为自己考虑。但……臣为自己考虑,还不是出于希望陛下更强?只有陛下更强大,臣能得到的才会更多。所以臣的私心和为陛下的公心,不矛盾。”
“你的意思是,方解不可信?”
杨坚问。
大自在道:“陛下若信他,也不无不克。只是臣始终觉着,方解真的没有必要为陛下您考虑什么。臣不信,这世间有人做事真的不是利益驱使,尤其是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人。臣相信,兴师动众数十万的方解,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多些。”
杨坚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这话也中肯。”
见杨坚不反对,大自在笑了笑问:“那陛下还烦恼什么?”
“你”
杨坚的回答很直接:“朕在想,方解是为了自己,你也是为了自己……所以方解有可能说谎,你何尝没有可能说谎?”
大自在微微愕然,倒是没有想到杨坚的思维方向居然这样偏。
“看来陛下是被方解说动了心思呢。”
大自在轻轻的叹了口气,脸上那种淡淡的忧伤会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女子为之心疼。
“是”
杨坚没有否认:“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朕就必须和方解决一死战。如果方解说的是真的,真可能要丢掉东疆半壁江山。所以不管是你是真的还是方解是真的,朕似乎都没有必要觉着高兴。”
“其实陛下想着的,是方解的火器营。”
大自在道:“陛下其实心里很清楚,之所以不决是因为陛下担心方解的火器营真的比胜屠还要强大。如果是那样的话,铁甲军将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而方解还有至少五万精骑,这支骑兵战力惊人,一旦决战,这五万精骑对陛下的人马必然有极大的威胁。”
“所以……”
大自在语气一转:“陛下不决的其实不是军务上的事,而是杀不杀方解的事。杀了方解,就没有这么多让人恼火的事了。”
杨坚的眉角微微往上一挑,他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破的感觉。没错,与其说他担心的是东疆担心的是方解的火器营,其实他想着的还是杀不杀方解。杀,舍不得,那数十万精锐再加上精骑和火器营,山珍海味一样诱人。不杀,方解早晚都是祸害,留着他任由其发展壮大,将来再面对的时候只怕更难受。
“其实也不只是方解。”
杨坚长长的叹了口气:“归根结底,朕担心的是火器。”
他看着窗外道:“如果洋人真的如方解所说,拥有比胜屠强大百倍的力量,那么朕真的没有多少胜算。朕在陵墓里睡了二百年,这二百年竟然变化这么大。时间居然出现了那样令人心悸的武器,怎么能让人心安?”
“那就将这些东西彻底除掉!”
大自在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担忧的是火器,担心这种东西一旦普遍装备军队,那么大隋雄师历来在横刀刀口上浴血的日子就过去了。而这种东西可不只是让士兵增强杀伤的能力,还可能影响整个江湖。”
杨坚知道大自在的意思,因为他也在想。
“火器一旦开始真正的替代了横刀和羽箭,那么被替代的不只是这些冰冷的兵器,还有活生生的人……修行者。”
大自在语气很轻的说道:“一个资质一般的修行者,历尽十年苦功也不过四五品修为。即便是佼佼者,十年也不过七八品。唯有天下少见的天才,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很高的修为,可这种天才少之又少。”
“百姓们对于修行者有一种天生的敬畏,那是因为修行者个人实力强大。修行者可以轻易的杀死普通人,但极难被普通人杀死。而火器一旦取代了现在的兵器,那么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不再敬畏修行者了……因为四五品的修为,根本挡不住火器。”
大自在道:“想想我就不安。”
杨坚却眼神逐渐明亮了起来,眼神里的阴霾竟是逐渐散去了不少:“这么说来……火器还真的是个好东西,朕不需要受人尊敬的修行者,因为只有朕一个人受人尊敬就够了。相对来说,朕更喜欢人们依靠外力做事,而不是自己的本事。”
大自在忽然懂了杨坚的意思,所以有些忧伤。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话居然让杨坚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出去,而且一步就跨出去很远。
所以他有些失望,有些恼火。
“陛下……火器的威力不是固定不变的,就如同修行者的修为不是固定不变的一样。臣确信,修行者靠着自己的努力拼争一定会越来越强。而火器随着用处越来越多,那么其未来自然也会越来越大。人们的前进的方向不再是成为一个修行者,而是花更多的心思耗更多的精力促使火器威力更大,一直大到……火器连大修行者都可以击杀。”
大自在这话说完,杨坚的喜悦显然淡了下来。
“陛下啊”
大自在叹道:“火器带来的最大的改变,是让普通人失去对实力强大之人的敬畏啊。”
杨坚皱眉:“你如何看?”
“铲除!”
大自在极认真的说道:“陛下不需要可以操控火器的普通百姓,必须需要的是足够愚昧的百姓!只有百姓依然愚昧依然对修行者保持着敬畏,那么占天下九成九的百姓,依然只会顺从。而一旦让普通百姓掌握了可以杀死修行者的东西……那就无异于打开了一扇让世界血流成河的门。”
“小方方,你在想什么?”
项青牛从半开着的门里挤进来,懒到懒得伸手把门完全推开。而他进来之后脸上的惊喜那么幼稚甚至白痴……方解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这家伙为什么惊喜,肯定是因为项青牛发现自己居然真的可以不用把门完全打开就能走进来。
“我瘦了”
项青牛说。
果然啊……
方解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只看到美好的一面。换句话说,是只看到自己美好的一面……别四处乱看,我说的是你。”
项青牛耸了耸肩膀,在方解对面坐下来:“人啊,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还要自己看不起自己?若是整天自己都瞧着自己不顺眼,那活着多辛苦多累多凄凉?还是多觉得自己美好一些比较好,可以增强自信。”
方解被项青牛逗笑,心里的烦恼都淡了几分。
“你来找我,绝对不是来得瑟自己口才的。”
方解说。
项青牛点了点头:“是的啊,我绝不仅仅是来得瑟自己口才的,我还要来得瑟我的智慧……无与伦比的智慧!据一位圣贤说,胖子的智慧远比瘦子要多,而且更持久……瘦子一般五十岁就痴呆了,胖子就不会。”
方解道:“是啊,胖子到不了五十岁就吃呆了。”
项青牛坐下来,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些:“我来其实是想问你,你不觉得大自在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方解问。
项青牛噢了一声:“我忘了,在这之前你没和他打过……我却和他打过,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不同,我只是觉得,这个大自在和我在大轮寺里遇到的那个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我又找不到详细之处。”
“然后呢?”
方解问。
项青牛往后靠了靠:“然后就是你的事了,作为一个智者不能给愚昧的人提醒太多,不然愚昧的人永远不懂得开发自己的脑筋,然后的事你来想,想明白了告诉我一声就是了。”
“你亲眼看见大自在被大轮明王杀了?”
方解忽然问了一句。
项青牛点了点头:“难道你不相信我这双炯炯有神洞察一切的大眼?”
方解笑了笑:“麻烦你把眉毛撩起来一点,我看看你眼睛在哪儿……或许这正是你觉得大自在不一样的地方吧,你知道大自在死了,可他却好端端的活着。大自在自己说是他骗过了大轮明王……对吧?”
项青牛点了点头:“对,是这么说的。”
“他何必要跟咱们解释的那么清楚?”
方解问了一句,项青牛心里一动。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样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