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人必须摆脱奴役和使人麻木不仁的幻想,为了创造一个不需要任何幻想的世界,人必须意识到人本身内在的和外在于人本身的现实,只有丢掉幻想,人们才能获得自由和独立。
——埃里希·弗洛姆
一、他人是我的奴隶
面对着丰富多彩的物质和商品的诱惑,现代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物质追求的洪流中,他期望占有汽车、洋房、金钱、女人,甚至整个世界。然而,当一切他期望的东西到手之后,他很快的又变腻烦了,把它们扔到一边。现代人内心充满了孤独,他以为只要拥有了财富,就会幸福无比,于是他就不停地围着财富转,不知疲倦;然而适得其反,他占有的越多,他就愈感孤独,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倾向,欲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一体,以便获得个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
这种情况更明确的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即我们所说的受虐——施虐冲动,它们程度不同地存在于常人及精神病症患者身上。在这一章,我们通过描述这些倾向,以及现代人的自恋倾向,表明它们都不过是对孤独的一种逃避。
1.受虐狂:今生今世你是我的依靠
弗洛姆指出,受虐冲动最常见的方式表现为深感自卑、无能为力、个人的微不足道。对受这些情感困扰的人的分析表明,虽然他们主观意识上抱怨这些情感并想除掉它们,然而潜意识里有些力量却驱使他们感到自卑或觉得微不足道。
这些人有一种倾向,贬低自己,自甘懦弱,不敢主宰事物、支配自己。这些人非常有规律地呈现出极度依赖于自身之外的权力、他人、机构组织或自然。他们不敢伸张自我,不去做想做的事,而是臣服于事实上或假想的这些外在力量的命令。
他们认为,我本来渺小无能,经常犯错误,除非依靠外力的帮助,我就活不下去,所以全靠万能的上帝帮忙。因此,就使自己屈从于某种强大的在他看来具有永恒价值的外在势力,并使自己成为这个势力的一部分,以克服自我的弱小、孤单和生命的短暂等体验,同时也可以从中得到所需要的东西。
这样,他就不必去做自己的事。或者说,主人的事、组织的事、集体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只管一切行动听指挥就是了。他很少体会到“我想”或“我是”是什么滋味。
受虐狂除了贬低自己和臣服于他人外,还会不由自主地轻视自己、贬损自己,甚至自我伤害和自我折磨,成天进行自我谴责和自我批评。这种倾向的形式各异。我们发现,有人沉溺于自我怪罪、自我批判,其程度即使是他们的死敌也难望其项背。
另一些人,比如某些强迫性精神病症患者,就有用某些强迫性的动作和思想自我折磨的倾向,如他们强迫自己不停地数楼梯,数完了还数,没完没了。弗洛姆说,在某种类型的精神病症人格中,有一种变成生理疾病的倾向,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期待着一种疾病,仿佛那是神赐的礼物。他们经常希望尝尝偶然事件的苦头,要不是潜意识倾向在引导作怪的话,这些事件根本就不会发生。
这些针对自己的倾向常常以不太引人注目的形式表现出来。例如,有一些人说伤害所爱的人或所依赖的人的话,尽管实际上他们对这些人很友好,也并不想这么说。这些人似乎在听从敌人的劝告,故意这么做,最大限度地伤害自己。
通过对受虐狂的心理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受虐狂恐惧孤独,深感自己的微不足道,总想找一个庇护所和保护神。他们在主观上经常意识不到这种情感,常常掩盖在卓然超群和完美无缺的良好自我感觉中。然而,只要深入这种人的潜意识领域,就会准确无误地发现这些情感。个人发现自己在消极意义上是“自由的”,也就是说,孤独一人面对一个被异化了敌对世界。
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句话来说,在这种形势下,“最迫切的需要是找到一个可以投降的人,尽快地把他这个不幸的受造物与生俱来的自由交给那个人”。惊恐的个人寻求某人或某物,将自己与之相连,他再也无法忍受他自己的个人自我,企图疯狂地除掉它,通过除掉这个负担——自我,重新感到安全。
受虐冲动便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方式之一。受虐冲动的方式各异,但其目的只有一个:除掉个人自我,失去自我,换句话说,就是要除掉自由的负担。这是那些有受虐冲动者显而易见的目的,其中个人寻求一个他觉得强大无比的人或权力并臣服之。其他形式的受虐冲动目的也一样。
我们发现,在自觉渺小的受虐情感中,有一种促使原始的微不足道感增加的倾向。这该怎么认识?能否认为加深恐惧是想消除它?确实,这正是受虐者所做的。只要我欲独立,或强大的欲望在和我的微不足道和无能为力感作斗争,我就陷入一种令人备受折磨的冲突中。如果我成功地把我的个人自我贬得什么也不是,如果我能克服意识到我是个单独的个人的念头,我就会把自我从这种冲突中拯救出来。实现这个目的的方式之一,是完全觉得自己渺小与无助,沉湎于痛苦之中是另一种,如醉如狂又是一种。如果所有其他方法都用遍,却仍不能使之摆脱孤独的重负,幻想自杀便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受虐冲动是相对成功的。如果个人找到了满足这些受虐冲动的文化模式,如法西斯意识形态中的臣服于“领袖”,发现自己与数百万有同样情感的人结为一体,他就会获得某种安全感。
不过,即使在这些情况下,这种解决受虐冲动的“方式”也比精神病症现象强不了多少。个人解除了明显的痛苦,但并没有除掉根本的冲突与悄无声息的不幸福。一旦受虐冲动找不到发泄途径,或者一旦其量度超过了个人所在社会群体受虐倾向的平均值,这种解决受虐冲动的方式甚至根本没任何作用。它滋长于一种无法忍受的境地,个人要克服它,这样又会使他陷入新的痛苦境地。
如果人的行为总是理性化、目的化的,受虐狂就会像精神病症现象那样,难以解释了。然而,情感与精神障碍研究告诉我们,引发人行为动机的冲动,不是由焦虑或其他某种难以忍受的思想状态引起的,这些冲动意在克服这种情感状态,只是掩盖了它最显而易见的症状而已。
精神病症症状类似于恐慌中的非理性行为。就像一个被大火围困的人,站在自己房子的窗前大呼救命,却完全忘了没人听得见他的呼喊,而他却可以在楼梯为大火吞没之前的几分钟,从楼梯逃出。
他呼叫是因为他想让别人来救他,那一刻这种行为似乎是被救道路上的一步,但其结果却是不折不扣的灾害。同样,受虐冲动也是由除掉个人自我连同其所有缺点、冲突、风险、怀疑和难以忍受的孤独的欲望引起的。但是,它只能驱走最引人注目的痛苦,甚至导致更大的痛苦。同所有其他精神病症症状一样,受虐冲动的非理性在于,采用的解决难以忍受之情感困境的办法根本无用。
对受虐狂来说,这意味着个人受一种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微不足道感的驱使。于是他试图通过除掉心理上的自我,来克服这种情感,他实现这个目的的方法就是贬低自己,伤害自己,使自己完全微不足道。但他并不想要痛苦与磨难,它们是他想强迫达到目的所付出的代价。然而代价是昂贵的。他像一个债奴,越付越多,而债台却越来越高,根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内心的和平与安宁。
对于受虐者,受苦也可能是某种要追求的东西。然而,受苦在受虐倒错和精神受虐中都不是真正目的,而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真正的目的在于抹掉自我。受虐倒错与受虐性格的主要区别在于:在倒错中,除掉自我的倾向以身体为媒介表现出来,并与性情感相联;而在精神受虐中,受虐倾向攫取了整个人,并有摧毁自我主观意识上欲达到的所有目的之势,倒错中的受虐冲动多少被限定在肉体范围内。不仅如此,由于与性相混合,它们参与缓解性紧张方面的活动,因而能直接得到缓解。
比受虐的性格倾向更早地受到心理学家重视的,是作为性变态的“受虐狂倒错”现象,这种现象证明,痛苦确实能成为人所追求的目标。这种病人只有在肉体受到束缚和痛苦时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感,所以主动地寻找这种途径使自己受苦受难,并从中得到满足。他希望别人咒骂自己、伤害自己。同样,施虐狂也通过相应的手段得到满足,如咒骂、捆绑以至鞭笞、毒打。
消灭自我,并进而试图克服无法忍受的无能为力感,这只是受虐冲动的一个方面。
对于受虐狂来说,无论其主人是自己之外的权威,还是内在化的良心或心理强制,在做决定,在为自己的命运承担最终责任,也在怀疑要做任何决策方面得到了拯救。他再也用不着怀疑自己生命的意义或“他”是谁,他得救了。这些问题由他与他所依附的权力的关系来回答。他的自我消失在一个更强大的整体之中,他的生命意义及自我的个性便由它决定。
在受虐倾向中,与自贱紧密相连的另一方面的表现是,力图使自己成为自身以外的某个强有力的势力的一部分,跻身、参与到这一势力之中。这种外在的势力可能是一个人、一种机构或上帝、国家等等。
他认为这种外在势力无比强大、富有魅力,可以永世长存。既然已被接纳进这种势力之中,也就分享了它的力量和荣耀。他放弃了自我,宣称世界上任何力量和荣耀都离不开这个势力。他丧失了个人的尊严和自由,但因参与这种外在势力而得到了新的安全和尊严。个人把自己托付给外在势力,凡事无需自己决策,无需为自己的命运承担责任,也无需为什么事而焦虑,更无需去探究生命的意义和自我的价值。
2.虐待狂:你痛苦我就快乐
弗洛姆指出,另外一种正好与受虐倾向相反的就是虐待狂。我们可以发现有三种虐待狂倾向,它们错综复杂地缠纠在一起,其中一种是想让别人依赖他们,以绝对无限的权力统治他们,以便让他们仅仅成为自己手中的工具,就像“陶工手中的泥土”任意摆布、任意宰割;另外一种只是绝对地控制别人,而且还要进一步地剥削、利用、偷窃、蚕食他们,把别人吸净榨干,不但包括物质,甚至还包括情感与智慧之类的东西;第三种虐待狂倾向就是希望使别人痛苦,还更愿看他们受痛苦。痛苦也可能是肉体上的,但多数是精神上的折磨。其目的就是要伤害、羞辱他们,让他们难堪,这时,他们会乐开怀。
出于明显的原因,虐待狂倾向常常不很明显,也较理性化一些,比受虐狂倾向的社会危害更大。这种性格的人常常表现出对他人异乎寻常的关心和爱护。正如受虐狂常常表现出敬爱,施虐狂则常常表现出慈爱。他们有这样一种逻辑:
“我统治你是因为我知道什么是对你最好的,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就必须绝对服从我。还有,我是如此伟大,如此不凡,所以我有权力期望他人依赖我。”
另外一个经常用来掩盖剥削倾向的逻辑是:
“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我是你们的恩人,你们应该报答我。”
更具攻击性的那类虐待狂倾向有两种最常见的借口:
“我已受到别人的伤害,我想伤害他们,这不过是以牙还牙。如果我不先发制人,我就会受伤害。我不去控制他,他就会控制我。”
被虐待者有依赖的特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虐待狂也有这种现象是出人意料的。因为他自命为强大无比的强者,统治者,而居然会和他的跟随者、服从者以及他的对手,具有相同的依赖性,所以很难想像强大的一方怎么会依赖于他所统治的一方。虐待狂那么强大、显赫,被他虐待的人如此势单力薄,“强者”怎么会依赖“弱者”呢?
不过,深入的分析却表明这确实是事实。虐待狂需要他所统治的人,而且是非常需要,因为他的力量感是植根于统治他人这个事实的,没有“弱者”,“强者”也就没有“强大感”。这种依赖有可能完全是潜意识的,虐待狂和受虐狂一样,都是为了避免孤独和分离而依赖他人,在一个虐待港湾中寻找自己的势力范围。
例如,一个虐待狂的丈夫常常欺负自己的妻子,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就骂妻子,妻子稍不顺其意就拳脚相加,有时他会对妻子说:“你可以随时走人,这样我会更快乐些。”她常常被吓住了,根本不敢试一试,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重复下去,丈夫就更加得意了。
但当妻子忍无可忍,鼓足勇气收拾行囊,真的要离开他时,立刻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做丈夫的马上变软了,像泄了气的皮球,苦苦哀求她不要走,还会说他多么爱她,如果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等等。通常都是女方让步,被这种自我表白感动了,改变主意,留下不走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整个情形又从头开始,做丈夫的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她又发现难以相处下去,于是关系再次破裂,他再次乞求,她再次留下,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成千上万的夫妻就生活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虐待狂一旦要失去受虐者、下属、服从者,就会感到软弱无力。那个丈夫说如何爱她,没有她就活不下去,这是不是一种谎话呢?就爱而言,它完全取决于一个人所说的爱的含义是什么。一旦男人既说出了没有她他确实活不下去的话,虽然不是白纸黑字,但总是不假的,他的原意也就是离不开一个依赖他为生的人。对妻子的“爱”只有在关系面临破裂时才显露出来。
在另一种情况下,具有虐待狂倾向的人只有在大权在握时才宣布自己的“爱”。好像说“我太爱你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实际上“只因为统治了你,我才爱你”。当然这一点他不一定清楚地意识到了。无论对自己的妻子、子女、助手、侍者,还是对沿街乞食的乞丐,他都有一种“爱”的情感,甚至因自己能统治这些人而对他们感激涕零。
他会认为他想主宰他们的生活,因为他太爱他们了。实际上,他爱他们是因为他主宰了他们。他用物质手段贿赂他们,赞扬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白对他们的爱,向他们耍小聪明,假装关心他们。他可能给他们任何东西,但有一样除外,即,自由与独立的权利。
这种情况最常见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在那里,统治和占有观念,常被对孩子看似“天然”的关心或保护感所掩盖。孩子被关进一个金笼子里,只要他不想离开,就可以得到任何东西。结果常是孩子长大时对爱有一种复杂的恐惧,因为“爱”对他来说,意味着被束缚,意味着不准他自己寻求自由。
许多人觉得,虐待狂性格的人总想伤害或统治他人,当然不是一件好事,虽未必“善”,但却是很自然的,并不奇怪。英国哲学家霍布斯说过:“贪得无厌地追求权力是所有人类的普遍倾向,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