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所有人都具有的一种倾向。追求权力是人追求幸福和安全的合情合理的结果。希特勒则认为,人为了在生存斗争中占据最有利的地位,必须掌握统治权。追求权力是人的本性,是天经地义的,但受虐倾向看上去就与这一本性相矛盾,人为什么会轻视自己以致伤害自己并能从中得到快乐呢?
虐待狂的本质为何?同样,其本质并非是折磨他人,使之痛苦的欲望。我们能观察到的施虐狂的所有不同形式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根本冲动,即完全主宰另一个人,使之成为我们意志的无助玩偶,成为他的绝对主宰,成为他的上帝,可任意玩弄他。羞辱与奴役只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最激进的目的是让他受苦,强迫他忍受苦难,但却无法自卫,因为没有比折磨他、使他受苦更能体现权力的伟大的了。从完全主宰另一个人中获得乐趣恰恰就是施虐冲动的本质。
弗洛姆引用巴尔扎克《幻灭》中的两个形象——年轻人吕西安和伪装为神甫的囚犯卡洛斯·埃雷拉,来说明这仁慈的虐待狂倾向。在他结识了这位刚企图自杀的年轻人不久,神甫赤裸裸地说:
我从水里捞你起来,救了你的性命,你变做我的附属品了,你跟我的关系正如万物之于造物主,妖精之于神仙,鬼怪之于撒旦,肉体之于灵魂!有我的铁腕支持,不怕你坐不稳权势的交椅;我给你享尽快乐、荣誉、连续不断的欢娱……永远不会缺少钱用……你在外边得意、夸耀,我蹲在泥地上打根基,保证你荣华富贵。我呀,我为权势而爱权势!我自己不能享受的东西,看到你享受我感到高兴。总而言之我会变做你!……假如你愿意做士兵,我可以做你的长官。只要你服从我,像妻子服从丈夫,孩子服从父母一样,我保证你不出三年成为侯爵,娶到圣·日耳曼区最高等的贵族姑娘,将来进贵族院。
虐待狂倾向虽更多地表现为仁慈的形式,但也会表现为攻击的形式。攻击的施虐者在表现上带有更多的残酷性。这种人喜欢亲眼看到自己带给他人的痛苦,即自己直接造成他人的肉体和精神痛苦并从中得到快乐。这种形式的施虐也往往凭借着某种不可疑的理由以便肆无忌惮地行动。
弗洛姆认为,施虐和受虐的根源都在于人的处境,都是为了帮助人摆脱不堪忍受的孤独感和无能为力感。具有这种性格特征的人总是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怖之中,但这种感受通常是潜意识的,往往被自以为高明和了不起的表现所补偿、所掩盖。
而施虐倾向的本质是完全绝对地控制他人,使他人服从我的意志,使自己成为他人的统治者,成为他人的上帝,把他人视为自己手中的玩物,伤害、奴役他人,使其痛苦不堪。使他人痛苦的原因在于:再也没有比使人痛苦更能显示出对他人的统治权了。
受虐倾向的人和施虐倾向的人不仅相互依赖,如果进一步分析,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在共同依赖权力、崇拜权力。施虐者依赖受虐者,是因为离开了受虐者,他手中的权力就无处显示。受虐者依赖施虐者,是因为施虐者手中的权力能决定他的命运,他只有服从,才有望得到更多的好处。施虐倾向的人因手中握有权力而洋洋得意,受虐倾向的人则因得到有权者的关照而沾沾自喜。
二者都热衷于追求权力。有的人把追求权力看成人的基本动机,把权力当作力量的象征。确实,表面上看,一个人具有统治他人的权力,就说明此人具有超人的力量,权力来源于力量。假如我有权置某人于死地,那说明我比这个人强。
但从心理意义上则另当别论:权力欲并非来源于力量而是来自懦弱。一个人去追求权力,说明此人无法依赖自己生存下去。由于丧失了自己的真正力量,就铤而走险去追求第二种力量。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权力显赫的人物实际上有很深的自卑感,特别看重他人的尊重或尊敬,而对他人丝毫的否定性态度极为敏感。他们在需要自己处理问题时,就显得极为虚弱无力。
受虐倾向的人对权力的依赖就是奴性,一副奴颜媚骨,将惟命是从视为天职。其“主动性”就体现在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思,溜须拍马,极尽讨好之能事。
二、再造一个神——我是上帝
现代人不仅有受虐和施虐倾向,而且还有着一种极其强烈的自恋倾向。自恋概念是弗洛伊德的最富有成效和最深刻的创见之一。弗洛伊德自己也认为自恋概念是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发现,使用这一概念不仅是为了理解像爱、阉割恐惧、妒忌、施虐、自恋的神经病的特殊现象,而且也是为了理解诸如被统治阶级服从他们的统治者的意志的现象。
弗洛姆则进一步发展了他的这一思想。
1.自恋——走不出我自己
在荣格和阿德勒的著作中,自恋概念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在霍尼的著作中也很不受重视。甚至在正统的弗洛伊德派的理论和疗法中,自恋概念的使用也特别限定在幼儿和精神病患者的自身上。这可能是由于这样的一个事实:弗洛伊德把自恋的概念硬性纳入到他的里比多的理论框架中,但在这一理论框架中,这一概念的有效性并没有被充分认识。
弗洛伊德是从他的里比多理论出发,来对精神分裂症进行研究的。因为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与对象,无论是现实还是幻想,似乎都没有任何里比多方面的联系。弗洛伊德引出了这样的问题:在精神分裂症那里,从外在对象撤回的里比多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他的回答是,从外在世界中撤回的里比多被引向了自我。这样,便产生了可以称之为自恋的那种态度。
弗洛伊德设想,这种里比多起初完全储存在自我之中,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蓄水池”中,然后才延伸到客观对象上去,但是这种里比多又很容易从对象上退回到自我。
自恋是怎样发展的呢?弗洛伊德描述了这种发展的主要线索,他说,子宫中的胎儿一直生活在绝对的自恋状态中,由于降生于世,我们才从绝对的自满的自恋中转变过来,感觉到了变化着的外在世界和开始发现外在对象,婴儿生下数月之后,才能觉察到外在对象本身,知道它是“身外”之物。由于儿童的自恋遭到了多次打击,他不断地增强对外在世界及其规律的了解,这样,人就会必然地把他的原始自恋发展成为对“对象的爱”。
然而弗洛伊德又说,在发现外在对象的里比多之后,人类甚至还保留着某种程度的自恋。
在弗洛伊德那里,个体的发展被解释成进化,这种进化是从绝对的自恋到具有“客观推理”和“对象之爱”的能力的发展,但是,这种能力不能超出一定的范围。对于“正常”和“成熟”的人来说,尽管其自恋还没有完全克服,只是它已经被减少到社会所能接受的最低限度。弗洛伊德的观点已被日常经验所证明。人们能够发现,大多数人都有一种自恋的核心,这种自恋的核心是不易受影响的,完全克服它也是令人反对的。
弗洛伊德关于自恋的观点是以他的性欲里比多概念为根据的。正像弗洛姆已指出的那样,这种机械的里比多概念己被证明,不是促进而是阻止了自恋概念的发展。
让我们举两个典型的例子:婴儿的“原始自恋”和精神病人的自恋。婴儿同外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换句话说,在婴儿那里,没有外在世界的存在,处在不能区分“我”和“非我”的地步。也可以说婴儿对于外在世界不感“兴趣”,唯一现实地存在着的只有其自身:他的身体,冷、热、渴的精神感觉,睡眠和身体抚摸的需要。
精神病人的情况与婴儿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在婴儿那里,外在世界还没有作为他的现实而存在,而对于精神病人来说,外在世界已经不真实了。例如,幻觉这种感觉,对于外界事物已失去了铭记功能,他们所铭记的是对外在对象感觉反映的主观体验,狂想狂具有同样的发作机制。例如,作为主观情感的恐惧和猜疑,在狂想狂的病人那里,变成了确信别人阴谋反对他的一种方式,而成为客观的情感了,这与精神病人有明显的不同:精神病患者可能经常害怕有人恨他、迫害他等,但即使这样,他仍然知道他之所怕,而对狂想狂的病人说来,这种怕已经转变成了一种事实。
以心智健全和不健全的区分为前提的自恋的一个特殊例证,能够在那些具有非凡力量的人中发现。埃及的法老、罗马的凯撒、波吉亚、希特勒——他们都具有某种相同的特征。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力;他们的话就是判断一切事物,包括生与死的最高标准,他们似乎具有无限度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能力。他们仅仅是受生、老、病、死限制的上帝。
他们试图通过超越人类生存限度的极端尝试来寻求对人类生存问题的解决。他们自认为自己拥有无限淫欲和权力,便和无数的妇女发生性关系,大量地屠杀无辜的百姓,他们到处修筑城堡,“要月亮”,“要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即使他们以人是牲畜的借口来解决人的生存问题,他们这样做也是狂妄的,这是一种在苦恼人的一生中往往得以增长的狂妄,他越想成为神,他就越脱离人类,孤独使他越加感到恐惧,每个人都成了他的仇敌。为了忍受住这种恐惧的结局,他必须扩大他的权力,他的残酷和他的自恋。
这种凯撒式的狂妄只能是十足的精神病。凭借权力,凯撒迫使现实屈服于他的自恋幻想,迫使每个人都承认他为神,最具有力量和聪明才智。因此,他的狂妄自大似乎成了合理的情感。但另一方面,许多人憎恨他,试图推翻和杀死他。因此,他病理上的猜疑通过现实也得到了反映,所以他感觉不到与现实是脱离的,即使在一个不稳定的国家里,他也能保持一点健全的心智。
精神病处于一种绝对的自恋状态,在自恋状态中,人与外在现实完全割断了联系,他创造了自己而取代了现实。他完全陶醉于自我之中,变成了自己的“神和整个世界”。这准确地表述了弗洛伊德的洞察力,他最初为我们指出了理解精神病的实质的动力方面的途径。
但是,对于那些不熟悉精神病的人,为他们描述一下精神病和“正常”人所表现的自恋形象是必要的。自恋的一个最基本的例子,能够在常人对待自身的态度上看到。大多数人都喜爱他们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面容、自己的形象,当有人问他们是否想要随着也许更漂亮的人而改变自己的时候,他们的回答无疑是否定的。甚至有人会进一步告诉你这样的事实:大多数人都完全不介意看和嗅他们自己的排泄物,而对于别人的排泄物却特别反感。很明显,关于此,没有审美的和其它的判断。同一事物,与自己的身体有关的,是令人高兴的,而与别人的身体有关的,则是令人厌恶的。
现在,让我们举出自恋的另外的和特殊的例子。一个人去看医生,想获得医生的诊断,医生说,本星期不能约诊,要等下个星期。而病人坚持要求早一点约诊,又不解释期望早一点获得诊断结果的原因,正如人们猜测的,为什么他这样急迫呢?这里要提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他居住在离医生诊所五分钟远的地方。当医生回答自己正有其它事情,而不能马上给他看病的时候,病人对医生的话表示不理解,他继续固执地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让医生及早地做出诊断。
如果这位医生是心理学家的话,他定会做出一个有益的诊断观察,即他此时面对着的是一个极端的自恋者,一个严重病态的人,并不难发现,病人未能够看到医生的情况与自己的情况的不同。全部症结就在这里,病人的视野是他想看医生的意愿,而事实是他用很少时间就能来这里看病。而医生作为一个有着自己的时间安排和需要的个人是不存在的。病人的逻辑是,如果他到诊所看病是件容易的事,那么医生给他看病也是简单的。如果医生第一次解释之后,病人能够回答说,“唉呀,医生,当然,我明白了,非常抱歉,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非常愚蠢的事”,那么,关于这个病人的诊断观察就会有所不同了。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我们所面临的自恋者,他起初辨别不出病人和医生的情况有什么不同,但是,他的自恋不像起初那样强硬了。当他对这件事引起注意时,他就能够看清真实情况,而相应地做出反应。病人可能会对他起初所说过的冒失话感到窘迫——而前者唯一感到的是对医生的不满,认为这个医生太愚蠢了,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不清。
一个自恋的男人单相思地爱着一个女人的情况也是如此。自恋者并不相信那女人不爱他。他的推理是:“我如此热烈地爱着她,她不可能不爱我。”或者说“如果她不爱我的话,我也不可能如此深地爱她。”然后,他通过下面的推测,使那女人缺乏对爱的反应以合理化:“她是无意识地爱着我,而又害怕这种强烈的爱,她想要考验我,想要折磨我。”这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这里的关键在于,正如在前一事例里一样,自恋者不能接受其它人有着与自己不同的现实。
让我们观察一下表面上特别不同的两种自恋现象。有一个妇女每天在镜子前要花上许多时间梳妆打扮。她这样做并不是简单地爱虚荣。她被自己的身材和美丽所迷住了,对她来说,她自身是她所知唯一重要的东西。这可能与希腊传说中所说的那喀索斯非常接近。
那喀索斯是一个美丽的少年,他拒绝了居于山林间的回声女神厄科的爱,女神由此心碎而死。复仇女神涅墨西斯使那喀索斯陷入对自己湖水中的倒影的爱慕而惩罚了他,在自我欣赏中,那喀索斯一头扎入湖水中身亡。这个希腊神话清楚地指明了,这类“自爱”是一种诅咒,在它的极端形式里,“自爱”导致“自我毁灭”。
而前面所说的那个妇女患了忧郁症,几年后,她的结局也同那少年一样。她对自己的身体的爱慕达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然而她没意识到在美化自己时,已经处在恐惧症中。二者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同样都是以对自己的爱恋为前提,而很少对外在世界感兴趣。
从不太严重的自恋形式里,人们能够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自恋倾向。一个众所皆知的笑话非常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一位作家会见一位朋友,很长时间作家都是谈自己,谈完后说:“关于我自己,我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谈谈你,你是如何喜欢我最近出版的那本书的呢?”
可以说,这个人只专注于自己,除了注意自己的反响而外,很少注意别人。即使他们做事善于帮助人,有同情之心,也是为了看到自己的作用,他们的能力是用于接受对自己的称赞,而不是以帮助别人的角度来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