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施特劳斯对马基雅维里的解读。不少人倾向于将马基雅维里置于佛罗伦萨当时所处的复杂政治环境中去理解。他们强调《史论》中表达的对罗马共和主义的讴歌,注意到《佛罗伦萨史》流露的对共和主义在现实中的无奈。他们宁愿将《君主论》中的权术看作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共和主义者面对无奈的“命运”所作的无奈的选择。稍后英国内战时期共和主义的代表人物哈林顿在《大洋国》里,更认为马基雅维里对于“古代经纶之道”充满了共和主义的真知灼见。
如果用施特劳斯的说法来表述的话,前一种观点是所谓的“老派”的观点,后一种观点则是“新派”的观点。前一种观点在20世纪之前占主导地位,后一种观点则在20世纪之后大行其道。实际上,在整个20世纪,马基雅维里研究的主流一直是所谓新派观点。其中最重要的当属两个学派。一派以一批意大利史学家为代表,如齐亚佩里、赫克斯特、魏特菲尔德等,该派以史料翔实见长。另一派是20世纪中叶之后在西方思想史研究中如日中天的剑桥学派,其代表人物包括斯金纳与波考克诸人。剑桥学派借助所谓“历史情境主义”,将思想史上重要人物置于历史之中来解读,勾勒出以马基雅维里为中继的西方共和主义传统。根据该派的分析,西方古希腊与罗马传统中存在共和主义内涵,这一内涵由于基督教的兴起而衰落。马基雅维里是近代第一个伟大的共和主义者。经过马基雅维里的创造性转换,共和主义传统开始具有现代特征,这种共和主义影响了英国哈林顿等思想家,更由此影响了美国独立战争与制宪时期的思想家,构成美国宪法的基础。
在“老派”与“新派”的争论中,施特劳斯显然站在“老派”一边。不过,施氏并非简单地重复老派的道德指责,而是在新的基点上、以更宽广的视角重申“老派”观点的基本内涵。从被误读的《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中我们更可看出马基雅维里思想的广度。施氏解读马基雅维里的方式十分独特。他的出发点并不是简单的道德指责,而是对马基雅维里原著的字斟句酌的文本解读。
在阐述马基雅维里的历史观和政治思想方面,施特劳斯亦很深入,尽管施特劳斯批评政治哲学中的历史主义传统,但他对历史背景的重视丝毫不逊于剑桥学派的历史情境主义。唯一不同的是,施氏并不简单地满足于理解马基雅维里公开的著述,而是致力于揭示马基雅维里著作中隐含的“隐讳式教导”,揭示马基雅维里的真实意图。施特劳斯声称,“必须从一个前现代的视角出发”而不是从现代的视角出发来理解马基雅维里。原因在于,现代人是“马基雅维里的学生”,马基雅维里的视野阻碍了现代人的视界。“除非我们摆脱马基雅维里的影响,否则,我们就不可能看清马基雅维里思想的真实性质”。
摆脱现代人视野的方法是回到古代人的视野,用希腊哲学与基督教哲学的视野透视马基雅维里的学说。这种透视使施氏得以将马基雅维里认定为现代政治哲学的创始人。此前,尤其是在关于霍布斯对马基雅维里的论述中,施氏明确将霍布斯视为现代性的始作俑者。从施特劳斯的著作《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中,施氏对马基雅维里之前的一些政治观点作了修正,他把马基雅维里描述为近代第一个开启现代性计划的思想家,这一计划的实质是对古典政治哲学的否定,而又开启了新的政治学的大门。
古典政治哲学的核心是政治哲学从属于道德,政治哲学的目标是追求美好的生活,而马基雅维里使道德从属于政治,有必要时可以扭曲一切道德为政治服务。不论这种政治是以爱国主义还是以共和主义的方式出现,一旦政治成为目标,道德成为从属于政治的手段,人类的自然的终极目标便在政治哲学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秩序与权力,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历史观获得了另一种言说。
从马基雅维里所主张的方方面面来看,我们对现在政治哲学有另一种解读,施特劳斯也因此完成了他对现代政治哲学的批判。现代政治哲学的发展是在否定古代政治哲学的基础上进行的,它经历了三次大的浪潮,经过三次浪潮,西方的道德虚无主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从而造成政治哲学的巨大危机。
马基雅维里代表了第一次浪潮的开端,因此可以说,他打开了近代政治学的大门。施特劳斯以古代思想家的视角透视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哲学固然可以揭示马基雅维里思想中常人难以发现的隐秘主题,但此种研究方法全然拒绝与当代马基雅维里研究者对话。施特劳斯的学生们更公开诋毁那些在马基雅维里研究中举足轻重的意大利学者们不过是以历史的手法表达对马基雅维里的狂热崇拜而已。这种态度不仅展示了施氏及其学派所特有的道德与智识优越感,而且也阻碍了施氏以一种历史的、全面的方式展示马基雅维里学说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其结果是,对马基雅维里的研究变成施氏自己逻辑的又一次图解。唯其如此,英国著名政治学者克里克(Bernard Crick)断言,施特劳斯的著作作为理解施氏思想的重要文献是不可或缺的,但作为研究马基雅维里的著作显然偏狭得多、单薄得多。
还有一些学者用功利主义来解释马基雅维里的思想,虽然这种思想充满了反封建的革命气息,对欧洲和政界人物产生了巨大影响,但同历史上许多重要思想一样,不可避免地带有阶级和历史的局限性。他的功利主义的唯心色彩,有着鲜明的新兴资产阶级烙印。他将斗争直指基督教会、批判封建道德,虽然使政治学摆脱了宗教神学和道德的束缚,但始终未能突破机械唯物主义的经验论者的范畴。马克思指出:“功利论,局限于资产阶级的条件,因此,它所能批判的仅仅是那些以往时代遗留下来的,阻碍资产阶级发展的关系。”鲜明的目的与手段论也反映资产阶级的本质,但存在着理论上过于偏激、实践中易为反动统治阶级歪曲和利用的弊端,其个别原则和主张也在历史上起过客观反动作用,如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希特勒都曾把马基雅维里视为至宝,并歪曲其基本原理,将暴力付诸实践,发动大战,给世界带来灾难。
或许,我们对马基雅维里的思考永无止境!
三、我们的姿态:拿来主义
伏尔泰说,政治家们谩骂和糟蹋马基雅维里,是因为“他泄露了他们的天机”。斯宾诺莎认为,对于马基雅维里的政治哲学,应当“不笑,不哭,也不厌恶,而是去理解”。马基雅维里以功利和实用来主导其政治哲学,他没有羞羞答答而是坦坦荡荡地还权力以真切的面目。马基雅维里纯真而不幸。他是那个首先喊出事实真相的孩子么?而真相原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因为蒙蔽得太久了。马基雅维里不光喊了出来,他还对权力的躯体进行解剖和分析。人们利用了他,又做出贞洁的样子。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也许,马基雅维里也曾对世人这点把戏洞察入微。
马基雅维里决非仅仅写了几本政治阴谋著作那么简单,人们对于他的思想无论或褒或贬,马基雅维里的作品一直是国际学界的理论焦点和热点,他的作品被一代一代的思想家研究者诠释再诠释,博丹、康帕内拉、格劳修斯、霍布斯、斯宾诺莎、普芬道夫、腓特烈大帝、黑格尔、费希特、兰克、韦伯、卢梭、麦迪逊、马克思、葛兰西,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是马基雅维里的学生。我们甚至可以说,马基雅维里之后的几乎所有政治学家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他的影响。马基雅维里本人因之成为研究西方思想史中重要的关键一环。
马基雅维里是现代政治哲学当之无愧的奠基者。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派独立的政治学理论,也即马基雅维里主义,他的思想决非政治学或者断代历史学(如文艺复兴史)的狭窄领域所能概括,他的思想只有放置进哲学史和政治哲学史中才能得以理解。他与他之前的所有政治哲学家都毅然地决裂,并开创了思想史的新时代,他的思想成为现代性的开端与起源。
不管世人如何评说,马基雅维里留给了我们无形亦无尽的资产,我们应该采取拿来主义的姿态,充分吸收和利用。
比如,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应该吸收马基雅维里式的精神,他的执著与干劲,他的缜密的思维,哲理的思辨能力,带着深沉的爱国思想,排斥仅仅沉浸在马基雅维里所谈的暴力与阴谋当中;须知,马基雅维里并不是向我们展示和炫耀人性的另一面,他只是在向君主提供一种方法,他认为在他那个时代可以实行的东西。可是,现在人有的却陷入到一种马基雅维里式的腐败当中去,他们把自己失却人性的手段假以先人的名义。
回头来看,作为有志于马基雅维里研究及效仿之的后人,应该明确马基雅维里是在哪些方面被人们所沿用和继承的,是如何被吸纳的。这就要求我们明辨真伪,以拿来主义的姿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样才不失为人类精神财富的继承与发展。
马克思曾经说过,16世纪许多思想家“已经用人的眼光观察国家,他们是从理性和经验而不是从神意中引申出国家的自然规律”。
马基雅维里无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他有如一面镜子,将这面镜子时时擦拭,能使我们对那个时代把握得更准确;同样马基雅维里也是我们时代的镜子,他的观点已被现代人延伸出无数的生存法则,关键看我们如何借鉴。在生活的各个层面中,我们经常听到马基雅维里一词,美国作家迈克尔·H.哈特在他的专著《千秋功罪——世界最有影响的100人》中把马基雅维里列入其中,指出虽然马基雅维里关注的是国家与君王的荣与兴,但经过几百年日月更迭,马基雅维里的观点已渗透到了我们的每一个角落。《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人类·社会》也把马基雅维里列入其中,让少小心灵直接面对被世人恶言看待的马基雅维里。马基雅维里有何秘笈,在与相距遥远思想嬗变的今天还显示他巨大的威力,这值得我们每个人去认真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