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首语 爱是行动,爱是艺术
埃里希·弗洛姆(1900~1980)出身于一个非常正统的犹太人家庭,在犹太文化传统的熏陶下长大。他是一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另外,父母二人都具有神经质,特别谨小慎微,这些都让童年时期的弗洛姆备感孤独。他一直期待着什么东西能把他从这种孤独中拯救出来;他期望救世主时代的到来,相信救世主将会给他带来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弗洛姆后来回忆说:“我生活在一个充满着犹太人传统的世界里,还不是资产阶级的世界。”
就是在这样一个中世纪的世界中,他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有了自己的理想和崇拜的偶像。弗洛姆曾经接受采访说:
我所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半是古老的,因为它具有真正的犹太人传统;一半是现代的,因为是在德国上的学,在法兰克福,因而我又具有当时每一个德国青年所具有的东西。但是,我仍然很孤独。这并不仅仅因为犹太人在德国总是被人另眼相看的缘故。
无论是在自己生活的天地里,还是在那个传统的古老的世界里,弗洛姆都充满了不安,感觉到不自在。在他的眼里,只有爱才能让他真正地生存下去,才能让他孤独的心感到温暖。
那么,什么是“爱”呢?弗洛姆说,“爱”是无私的给予,不是占有欲的满足。他又认为,现代人离“爱”越来越远,离欲望越来越近。现代人的爱,已经蜕变为一种完完全全的占有欲。
假设有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他会对工业文明的眼花缭乱的成果叹为观止,更会对光怪陆离的世界流连忘返。在弗洛姆看来,刚从枷锁中解脱出来的现代人,义无反顾地又投入了财富的追求和无止境的享受中,“我的财富是从哪里来和怎样来的以及我要用它做什么,与其他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我不触犯法律,那我的权力就是无限的和绝对的。”
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的一大特征就是消费,消费构成了人的动因,但同时现代人又带有很大的盲目性,消费者自以为是在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财产,实际上却浑然不觉地沦为消费的奴隶。盲目的消费并没有给人带来幸福,人们从中得到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断地刺激更大的永远也得不到满足的消费欲望,在疯狂而盲目的消费中,消费对象和消费者本人都被物化了——人成了社会这个庞大的消费和生产机器上的齿轮。
弗洛姆认为,爱也成了消费。随着人成为“人格市场”上的商品,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成为消费和交换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包东西”,一包由他的交换价值,例如他的外貌、学历、地位、收入、社会关系,混合而成的“包裹”。人人都想使自己的“包裹”卖上更好的价钱,同时又希望和那些价格稍高的“包裹”打交道,以便通过接触,寻找获利的机会。这样,消费和交换显然大大加速了人的物化。
举一个例子说,对于现代人来说,大批量生产的设计食品,比起大批量生产的展露性感的名牌女性服装以及大批量室内设计师负责装潢的房屋,可能更令人匪夷所思了。人们一直以方便的快餐代替正常的一日三餐,这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事情。可是,一旦你承认食品是女人们的迷恋对象——是她们情欲以及恋物癖的核心的话,那么你就会联想到你周围的朋友的所作所为,就会很快明白,食品不再是营养的象征了,它已经成为一种取决于时尚潮流和性炫耀的商品。
为此,弗洛姆强调,爱应该是一门实践的艺术,是一种积极性和活动性:如果我爱人,我应该长期地处于一种对被爱的人的积极关心的状态之中,而不是只对他或她才关心。如果我懒惰,如果我不是处于一种意识、警觉和积极的状态,我就不能把自己与我所爱的人积极地联系在一起。整天勤于用眼、勤于动手、思想活跃、感觉敏锐,避免内部的懒惰特性,也即避免采用一种接受、贮存或完全浪费时间的形式的懒惰特性,这是爱的艺术的实践不可缺少的条件。如果一个人相信他能采用一种如此绝妙的办法把生活分离开来,以致于在爱的方面是创造性的,而在其他方面是非创造性的,那么它无非是一种错觉。创造性决不允许有这样一种分工。
爱的能力需要有一种强烈状态、觉醒状态,需要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状态。在生活的其他很多方面,这些状态仅仅是一种创造性倾向与积极性倾向的结果。如果一个人在其他的方面不是一个创造性的人,那么,在爱的方面,他也决不会是一个创造性的爱者。
如果说,爱意味着对每一个人都有一种爱的态度,如果说,爱是一种性格特征,那么,不仅爱存在于一个人同他自己的家庭和朋友的关系中,而且也必然存在于他通过工作、事务、职业而接触的那些人的关系中。
对自身的爱和对他人的爱,在它们之间是没有分工的,《圣经》里有一句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像爱你自己一样爱你的邻人。” 它意味着爱你的邻人,也就是说,对你的邻人负责,同他结为一体。
从孤独中走来
他开始朦胧地发觉自己——或者可以说,发觉他的团体——与大自然不是同一的。 他 渐渐也明白,他的命运是悲剧性的:既是自然的一部分,又要超越自然。他开始发觉,死亡是他的最后命运,虽然试图以各种幻想来否认这项事实。
——埃里希·弗洛姆
一、孤独、敏感、神经质和天才
弗洛姆(Formm)的字面意思就是虔诚的,他的父亲和母系的祖先十分久远,深深浸润着犹太文化,其中不乏离群索居的学者、受人尊敬的拉比或长老。
在世俗社会眼里,这些人的人格常常表现为一种复染的混合体。一方面,他们显得行为古怪、举止反常、不谙事理、心不在焉;另一方面,他们又显得性格突出、特立独行、富于宗教情怀、关心精神生活和内心价值远胜于关心世俗利益。
1.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在弗洛姆家族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弗洛姆的曾祖父是犹太教法典学者,他虔诚地信奉着上帝耶和华,整日如痴如狂地沉迷于法典的研究。他在巴伐利亚开了一个小店铺,别的商人忙于拉拢顾客,他的店铺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因此他挣的钱少得可怜。
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很容易赚钱的机会,条件很简单,就是要他从痴迷于法典的研究中抽身,拿出更多的时间常常出门。弗洛姆的曾祖父有很多孩子,由于店铺经营不力,再加上在别的方面缺少经济来源,因此家庭生活很贫困,处境艰难。他的妻子希望境况能有所改观,对他说:
“也许你应该考虑不要放过这个机会,你最好一个月只出去三天,我们将会多赚一点钱。”
而他却回答说:“你认为我应该为了多赚点钱而每个月失去三天的研究时间吗?”
她乞求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当然不。”
这件事就这样无果而终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境况还是如此,他仍旧每日坐在他的小店里研究着他的犹太法典。每当有顾客走进来,他就习惯性地抬起头,并厉声地说:“你没有别的店好去了吗?”
弗洛姆的父亲和母亲也都是虔诚的犹太教徒,弗洛姆的父亲叫纳福特里·弗洛姆,为了养家糊口,他无可奈何地扮演了一个商人的角色,从事酿酒生意。弗洛姆的父母结婚多年后一直没有孩子,我们知道,大多数犹太家庭都有很多孩子,孩子是他们生活的希望,他们在孩子身上寄托着那没有实现的梦想。
因此,纳福特里·弗洛姆夫妇盼星星盼月亮,恳求上帝耶和华的仁慈,给他们送上一个希望。这时候,体贴父母心意的埃里希·弗洛姆诞生了,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又不幸的是,他这个独生子并没有享受到宠爱、温暖和欢乐。自他出生起,他命中注定要与孤独、忧郁做伴,成为占弱势的少数派。
从弗洛姆记事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无边的黑暗包围着,孤独像看不见的幽灵,撕咬着他幼小的心灵。更糟糕的是,周围的气氛犹如中世纪的城堡般阴森而怪诞:阴湿的四壁,黑洞洞的过道,粗陋的管道,砖砌的煤炉。
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总有着这样一些黑暗的角落、神秘的甬道、漆黑的窗户、肮脏的庭院、嘈杂的酒店,还有那些难以近身的旅店。我们的脚步不稳,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我们好像是在一条悲惨的小巷里面,我们的心在不停地颤栗。不管这个城市多么干净,我们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对我们来说,肮脏的旧犹太城,比它周围的新城区现实得多。
在现代人看来,独生子意味着家庭生活的中心,他们被溺爱,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些对童年的弗洛姆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弗洛姆会感到孤独,和他父母的性格有关,他说:
我是一个独生子,我的父亲性情急躁、喜怒无常,我的母亲则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他描述他的父母是“高度神经质的”,而把自己也描述成“一个可能相当神经质的、无法忍受的孩子”。
由于父母的忽略,弗洛姆过早地被暴露在犹如“狼对狼”的世界面前,以本来柔弱而敏感的、十分幼小的身心,独自面对着世界的压力和生活的无尽苦难。
说来奇怪,弗洛姆的孤独,还与他的父亲是一个商人有关。他说:
我父亲是一位商人,我对此甚感惭愧。因为他总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犹太教徒。当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如果我听到有人说:我是商人,那么我就很替他害羞,因为我想他自己一定也很惭愧,因为他只知道为赚钱而活着。这是一种中世纪的观念,这种观念与现在的观念是极为不同的。于是,我就变成了一个很孤独的孩子。我一直期待着什么东西能把我从这种孤独中拯救出来。
2. 不一样的经历
弗洛姆这些经历足以使他对奇特而又神秘的人类行为的原因发生强烈的兴趣。弗洛姆回忆说:
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我大约12岁的时候所发生的一件事情——这件事使我的思想远远超出了我先前所思考的范围:10年以后,它才使我对弗洛伊德发生了兴趣。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年少时的弗洛姆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是弗洛姆家的朋友。这个女子的大约25岁,她既漂亮,又富有魅力,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画家。听别人说,她订婚不久很快就解除了婚约,总是陪伴在他那丧偶的父亲的左右。在弗洛姆的记忆中,她的父亲是一个其貌不扬、索然寡味的老人。然而,有一天弗洛姆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她的父亲去世了,不久她也自杀了,并且留下了遗嘱,遗嘱上说她希望同他的父亲合葬在一起。
后来,弗洛姆谈到这件事时说:
我从未听说过恋母情结,也未曾听说过女儿和父亲之间的乱伦的固恋。但是,这件事深深触动了我。我非常喜欢这位妙龄女郎:我讨厌那位其貌不扬的父亲。在这以前,我也根本不知道人会自杀。于是,一种想法便在心中油然而生:“这一切又是何以可能的呢?”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如此爱恋着她的父亲,以致她宁愿和父亲合葬在一起,也不愿意活着享受人生和绘画的乐趣呢?
显而易见,弗洛姆当时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但他被“何以可能”这个问题困扰着。大约10年后,当他在大学里渐渐地熟悉了弗洛伊德学说的时候,就产生一生割舍不开的情缘,他觉得似乎在弗洛伊德学说中找到了这令人困惑而又害怕的经历的答案。
这件事发生后的两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当时弗洛姆只有14岁,正在上中学。他后来回忆说:
如果第一次世界大战不发生的话,也许所有这些亲身经历都不会如此深刻地、持久地影响我。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不是别的任何事情决定了我成长的道路。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感受到的只是战争带来的骚动,前方打胜仗所带来的喜悦,以及自己所认识的一些士兵的不幸死亡。在他的心里,战争还只是像一个游戏。因而,年少的他就采取了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没有为战争的残酷无情所震动。
但是不久这一切都改变了,他的老师们的言行深深触动了他,促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两年前,战争还没有爆发的时候,他的一位拉丁文老师在课堂曾经说过,他最喜欢的格言就是:“如果你希望和平,你就应该准备战争。” 因此,当战争爆发的时候,他的这位老师十分兴奋,显得格外的高兴。弗洛姆心想,看来这位老师所鼓吹的和平是假的,他不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如果一个人一向真心热爱和平,希望各族人民和睦相处,那么他就不会一遇到战争就如此的欣喜若狂,忘乎所以。自从这次经历以后,弗洛姆开始有点怀疑了,他很难相信积极备战能够维护和平,尽管鼓吹和平的人有的比他的拉丁文老师更善良、更诚实。
就在那举国上下歇斯底里大发作的过程中,有一件事令弗洛姆终生难忘。一次上英语课的时候,英文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个特殊的暑期作业,要求他们在暑期的时候能熟练地背诵英国国歌。这一门作业是在暑假以前布置的,当时还处在和平时期,战争还是很遥远的事。
开学后,他们班的男同学对那位老师说:“我们拒绝学习现在成了我们头号敌人的国歌。”这一拒绝部分原因是出于他们调皮捣蛋的缘故,部分原因也是受到了“仇恨英国”的狂热的民族主义的影响。那位老师静静地站在教室前面,冷笑一声,然后用平静的口吻回答了男同学们的抗议:“别自欺欺人了,英国永远不会打败仗的!”这是在疯狂的仇恨中,一个理智健全的、现实的人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位令人尊敬和钦佩的老师的声音。
这一切的一切对弗洛姆来说,依然历历在目。老师所说的那句话以及他那种心平气和、合情合理的说话方式,深深地启发了他,同时也粉碎了他那仇恨和民族自豪感的疯狂模式;弗洛姆后来说:它使我感到惊异,使我陷入了沉思,“这一切又是何以可能的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弗洛姆的疑团越来越多了。他的一些叔伯、表兄、老同学相继在战争中阵亡了;那些夸夸其谈的将军们关于战争胜利的预言,结果被证明都是错误的。不久云开雾散,他清楚地明白了,所谓的“战略撤退”和“胜利防御”都只不过是模棱两可的欺人之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