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哲学开启的工具理性狂潮席卷了人类足迹所到的一切地方。其优势与弊病越来越为现代人所认识。这最大的弊病就是人的异化问题。对于人的问题的世界范围的哲学兴趣却已经是一个确凿的事实。马克思和尼采为我们喊出了人的意义问题。
费尔巴哈较早地提出了人学思想。他明确地宣布:“新哲学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当作哲学惟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因而也将人学连同自然学当作普遍的科学。”他的著作中洋溢着的美好的人情味。费尔巴哈热爱自然,痛恨宗教和思辨哲学,终生为论证人的价值和尘世幸福而热情地著书立说。在他看来,哲学必须把最能激起人的情感的事物当作自己的对象,也就是把人当作自己的对象。
马克思批判地吸收费尔巴哈的理论,开创了实践唯物主义,从社会性角度来揭示人的实践本性。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指出了人的本性是追求自由发展和全面发展。所谓“自由发展”是指人自觉自愿地发展自己的才能,施展自己的力量;而“全面发展”则是指人的各方面才能和能力的协调发展。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只有在未来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才能真正实现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和全面发展。
尼采从深层心理学的方向认识,着重揭示个体的人的非理性本性。人性是尼采哲学的根本的出发点。他说:“人只要有其个性,就必定有其个性的哲学,然而其间有明显的区别。在一人是他的缺陷化为哲学,在另一人却是他的富足和力量化为哲学。前者需要哲学是为了作为支撑、镇静、药物、解脱、升华、自我疏远;在后者,哲学仅是一种美丽的奢侈,至多是一种得胜之感谢的欢欣,终于要以宇宙的大楷写在观念的天上的。”哲学或者作为个性缺陷的补救,或者作为个性丰满的庆祝,总之是发于个性又体现了个性的。
个性是保有个人意志的独立性。意志早被工具理性深深地掩埋。哲学与人之间的血肉联系被切断了,哲学失去了生命。叔本华的哲学重新发现了这种联系。尼采称赞叔本华的哲学“是一种个人的哲学,从独立的个人开始,就其禀性着手,使个人对于他自己的一切不幸、需要和限制有一番深刻的认识,并且追寻出抚慰它们的补救方法来”。
尼采认为叔本华的伟大正因为他发现了人的问题的哲学意义。他说:“我看叔本华的伟大之处,就在他能站在人生之画面前,将它的全部画意解释给我们听。”而别的哲学家往往只是详析画面上所用的颜色和材料,在枝节方面发表赞成或反对的博学的意见,提出条分缕析的怀疑和反驳。他得出结论:“每一种伟大的哲学所应当说的话是:这就是人生之画的全景,从这里来寻求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吧。”自然产生哲学家和艺术家的用意就是“要给人类的生存一种解释和意义”。
尼采承认自己不过是利用了叔本华作为表达自己思想的工具。他所说的这一切仅与他自己有关,是他内心历程的记录,是他对于自己的期许。苏格拉底把人生问题归结为道德问题,所谓“认识自己”就是“要关心改善自己的灵魂”;又把道德归结为知识,提出“美德即知识”的命题。兜了一个圈子,人生的意义被归结为知识。这正是尼采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把苏格拉底看作造成两千年来欧洲哲学偏离人生意义的罪魁祸首。
放弃知识性的认识论出路,尼采自己从美学的角度开始他对人的哲学的思考。他把人生看作一个审美的过程,或者是说人生虽然有不少的痛苦,但是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其中的美,甚至我们自身就是这美的制造者。
人生是多方面而又相互和谐的整体,如果要把它们分析来看,可以这样分:实际的人生、艺术的人生。安详的人生是这两者的均衡发展。它们虽是分别的却又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狭窄。一般人的错误在于把它看作是整个的人生。而艺术的人生在整个的人生当中没有什么地位,但又想把它们硬塞入实际人生当中去。这种人不仅没有理解艺术的人生,而且也没有理解实际人生。我们把实际的生活看作是整个人生当中的一个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之间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生。《悲剧的诞生》正是这样的一个开始。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后来由酒神精神脱胎出权力意志,都是为了给人生意义问题提供一个解答。
在尼采看来,哲学早已迷途了。两千年来,它一直徘徊在知识的密林里,看不见智慧的光。尼采认为哲学本是关涉活生生的个人对于人生意义的不懈寻求。无个人意志的人毫无价值可言,离开人生意义的寻求无所谓理性。工具理性不等于知识,饱学之士决非是哲学家。一个天文地理无不通晓的人,他的灵魂却可能一片黑暗。真正的哲人是寻求着人生智慧的探索者。他推崇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特别是赫拉克利特,引之为自己的先驱者。在人生的根本追求被遗忘的时代,尼采的用意是要哲学迷途知返,回到自己的根基,对人生的意义提出质问和回答。
2.以诗化的语言描述人生
看尼采的作品是一种文学上的欣赏。他的作品语言热情奔放,善用瑰丽的想像和夸张的手法来塑造形象表达内心世界的感情,抒发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尼采诅咒城市文明,厌恶城市工业化。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时而攀登高山,时而远涉重洋,时而远避嘈杂的尘俗回归自然。查拉图斯特拉的谈话,时而明快有力,给人以鼓舞;时而如醉人呓语,不知所云。让我们听查拉图斯特拉的歌唱:
我的热爱奔腾如洪流——流向日起和日落处;从宁静的群山和痛苦的风暴中,我的灵魂倾注于溪谷。我心中有个湖,一个隐秘而自足的湖;但我的爱之急流倾泻而下——注入大海!
你得用热情的声音歌唱,直到一切大海都平静下来,倾听你的热望!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部散文诗,看起来语言凌乱,实际上构思精密,主题鲜明。它抨击基督教的病弱人生,鼓舞人的生命意志,肯定人的生命价值。尼采正是在这一基点之上,来宣说他的“超人”的理想价值重估的学说。他以寓言中所描写的自己最喜爱的动物来象征文章的深义,“我需要将我的狮子和老鹰留在身边,这样我可以得知我力量的强弱的征兆”。
翻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一页,就看到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身边的爱物——鹰和蛇。当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来到人群中,当他穿过市场走向郊野,又出现一幕“苍鹰在空中盘旋,身上缠绕着一条长蛇”的生动景象。鹰和蛇究竟象征着什么呢?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曾有这样的话:“人类的勇敢具备了鹰的羽翼和蛇的聪明。”对这些动物的理解直接关系到我们对尼采思想理解的程度,这也是我们对它们进行一项注释工作的必要性所在。
查拉图斯特拉——查拉图斯特拉不是狄奥尼索斯,而只是他的先知。首先可以说查拉图斯特拉代表否定。当然这个否不是虚无主义的否,它是狮子的“神圣的否”。它破坏构成虚无主义的所有神的和人的既成价值。它是价值转换固有的超虚无主义的“否”。其次,查拉图斯特拉并没有停留在神圣的“否”的阶段上,他充分分享了狄奥尼索斯的肯定,他已然是这个肯定的观念,即狄奥尼索斯的观念了。正如狄奥尼索斯是“超人”的父亲一样,查拉图斯特拉把“超人”叫做自己的孩子。尽管如此,查拉图斯特拉还是被他自己的孩子们超越了;他只是追求者,但不是“永远回归”这一指环的构成成分。
蛇——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蛇,在《圣经》中被描写成引诱人类去犯罪的动物,也可以说是预示了魔鬼撒旦。《圣经》说,上帝嘱咐亚当和夏娃,“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而蛇却告诉夏娃说:“上帝岂是说真话……你们不会死,因为上帝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上帝一样能知道善恶。”可是,在反基督的尼采看来,这条引诱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的蛇,恰恰是聪明地看穿了上帝的蒙骗。因此,在尼采笔下,蛇指聪明和灵巧。蛇盘绕在鹰的脖子上。因此它们俩表现了作为同盟、作为指环中的指环、作为狄奥尼索斯和阿里安这神圣的一对儿的婚约的“永远回归”。但是它们是用动物的方式把“永远回归”作为直接的确信或自然的事实来表现的。
鹰——殷切的渴望高飞,天上的流云是他的朋友。
骆驼——这是沙漠(虚无主义)的兽类。它们担负着重荷,直到沙漠的深处。骆驼有两个弱点:它的“否”是虚假的否,是怨恨的“否”。还有,它的“是”是虚假的是。它相信肯定意味着承担、承受。骆驼首先是基督徒的动物:它驮着所谓“比生存更高的”价值这一重物。上帝死去以后,它驮起它自己,它驮起“人性的”价值这一重物,它主张承受“既成现实”:从此,它是“上等人”的新上帝。骆驼彻头彻尾是狄奥尼索斯的“是”的漫画形象和背叛;它肯定,但是只肯定虚无主义的产物。
蜘蛛——这是复仇的和怨恨的精神。它的传染力是它的毒汁。它的意志是处罚和审判的意志。它的武器是它的丝——道德的丝。它的说教是平等。
预言者——作为一个先知,他敏感地感受到周遭的衰败与死亡的迹象,于是他说:“什么都是一样,没有任何东西是有价值的,世界毫无意义。”他预言虚无主义的最后阶段:在这一瞬间,人们估量了他们企图代替上帝的浮夸,于是与其渴求虚无,不如什么都不再渴求。从而预言者预言了最后的人。他预示了虚无主义的结束,已经比上等人走得更远。不过,他只是停留在否上,没有想出进一步的超越。他忽视了的是最后的人的彼岸:希望灭亡的人,即渴望自己的末日的人。正是和他们一起,虚无主义才真正结束,才被其自身所克服:价值转换和超人便到来了。
两个国王——现实中的尊贵者。他们看透了那些粉饰着镀金的与虚伪的群众,子臣们的钻营与谄媚令他们不再感到舒服,于是决定放弃主座,摆脱生活中的虚无而去追求真实的生活。
上等人——历史上智者的象征。他们有知识,不愿意再相信上帝,在上帝死后,他们要用人的价值代替神的价值。因此他们代表了文化的生成,或者代表了要以人代替神的努力。因为价值判断的原理没有改变,因此价值转换没被实行。他们完全属于虚无主义,他们离查拉图斯特拉的小丑比查拉图斯特拉本人更近。
最后的教皇——教皇是教庭的权威,“最后”指上帝死之后。那么最后的教皇就是充满着虔诚的回忆和拜祷的退职者,他无以自慰,因为上帝已经死了!他知道上帝已死,但是相信上帝是自己窒息致死的,是出于怜悯,出于不再能承受自己对人的爱而窒息致死的。最后的罗马教皇没有了主人,但他仍然不自由,他靠回忆活着。
最丑陋的人——上帝谋杀者。他是一个体,同时又是进化中的人类,代表着人类经由人猿的长期进化过程中之悲哀与痛苦。他杀死了上帝,从同情者之群中逃出来。正是他杀死了上帝,因为他承受不了上帝的怜悯。但这常常是一个更加丑恶的老人:取代上帝为他而死的内疚感,他体验到杀死上帝的内疚感;取代来自上帝的怜悯,他认识到更加难以忍受的来自人的怜悯、来自群氓的怜悯。正是他为驴子的唠叨领唱,并导出了虚伪的“是”。
水蛭专家——科学家。他以毕生精力研究水蛭脑部的构造。“水蛭的脑子——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得清楚一件事,其他一切都不知道”,这是他的自白。他想用认识代替神圣价值、宗教甚至道德。认识必须是科学的、精确的、尖锐的,而认识的对象是大还是小并不太重要;对最小的事物的精确认识将取代我们对模糊的“巨大”价值的信仰,这就是说人们把手伸向蚂蝗,并以此充当认识微小事物——即水蛭的脑子——的任务和理想。但是面对水蛭的人并不知道认识本身就是水蛭,并不知道认识由于追求与道德和宗教同样的目标——割裂生存、肢解和审判生存,这样就继承了道德和宗教。
自愿的乞丐——财富令他感到侮辱,于是他逃到穷人中去,布施着他的富足却被拒绝,于是又走入牛群中,学习牛的反刍。他甚至放弃了认识。他只相信人的幸福,寻求尘世的幸福。但是人的幸福,即使它是平庸的,也不能在被内疚感和怨恨煽动起来的群氓中发现。人的幸福只能在母牛那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