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职业的政治家。他扮演着各种角色,欺骗大家,然而却欺骗不了自己!“即令你赤裸裸地看医生,你还是会掩饰自己的疾病”。查拉图斯特拉揭开了他的隐秘,这时他只得供认出来:“啊!查拉图斯特拉,我感到疲倦,我讨厌自己的巫术,我原不伟大,为什么我要假装呢!”他是有内疚感的人,他在上帝的支配下和在上帝死后一样,都受到困扰。有内疚感的人基本上是喜剧演员,是有裸露癖的人。他扮演所有的角色,甚至无神论者、诗人、阿里安的角色。但是他总是撒谎,总是非难。靠说“这是我的错”来企图引起怜悯,甚至企图唤起强者的罪恶感,使所有生存者感到耻辱,使自己的毒液得以蔓延。“你的抱怨里有陷阱!”
漂泊者的影子——这是文化活动。在上帝的支配下,在上帝死后,在认识的时候,在幸福的时候……它总是寻求实现自己的目的(选拔出来、受到训练的自由人)。它总是实现不了自己的目的,因为这个目的本身就是一个影子。“上等人”这个目的本身是有缺陷的,是失败的。这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正是他的影子总是追随他,但却消失于半夜和中午这两个“价值转换”的重要时刻。
3.奋力冲破一切束缚
全部哲学史上的伟大的思想家们几乎都提出了一个中心课题,这就是哲学的任务是在于使人有力量改变外来压力与内在的冲动。这在康德为自我,在黑格尔为主观自由,在斯宾诺莎为理性力量,在狄德罗为约束原点的统治,在费尔巴哈为爱和节制,这些不同的形式,都是一种力量的表述。它旨在提高人的灵魂,超越现实而走向更高的境界。而我们人的价值就在于掌握这种力量。
哲学的对象是人生,它的使命是赋予人生以意义,那么,惟有天性健康才能正确地领悟人生,惟有真诚才能忠实地探求人生的意义,而人生的意义又要靠它的寻求者来创造。这是由哲学的对象和使命决定了一个哲学家要成为他自己,成为一个天性健康、真诚、有创造能力的人。学者之所以不能胜任哲学的使命,正由于他同人生处在一种根本错误的关系中,他漠视人生,远离人生,虚度人生。
所以,尼采断定:“一个‘学者’决不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一个真诚的人生寻求者可能走错路,但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是正确的;一个“学者”也许不犯错误,但是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本身即是最大的错误。所以,尼采轻蔑地说:“即使我走着错路,我也仍然走在他们头顶上面。”
在尼采看来,一个人要配称哲学家,“他不仅必须是一个思想家,而且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做一个真实的人,这是成为哲学家的基本的条件。然而,这也是很难达到的条件:现实中的一切给我们面对自己提供了种种的困难。“要真实——很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即使能够做到的人,也还是不想做到!”因为真实是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
那么,怎样才算一个真实的人呢?真正的人,名副其实的人是作为精神实体来完成的,就是说不断的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锻炼自己的心灵和发展自己的精神。尼采常常把真正的哲学家同“学者”进行对比。我们从这种对比中可以更加明白尼采的要求。真正的哲学家不一定看过所有的哲学书,但是他天性敏感,热爱人生,情不自禁地思考着人生的种种根本问题,百折不挠地求索着人生的真谛,这种人远比那些故作高深却又对人生毫无热情的人更具哲学家的资格。他的著作中,我们随时可以遇见对于学者形象的描绘和对于学者心理的剖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这样的一段:
这是真的,我离开了学者们的研究室,并且砰然关上了我后面的门。
我的灵魂饥饿地久坐在他们的桌子旁;我不像他们那样习于砸开坚壳,剥取知识。
我爱自由和新鲜土地上的空气;我宁愿睡在牛皮上,胜似睡在他们的体面和尊严上。
我太热了,被自己的思想灼烫着,常常因此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到户外去,离开一切尘封的屋子。
但他们冷漠地坐在阴凉的暗影里;他们小心翼翼不坐到太阳晒烤的台阶上去。
如同那些站在街头张口呆望过客的人,他们也如此期待和张口呆望别人想过的思想。
一旦有人捉住他们,他们立即不由自主地扬起面粉,如同一只面粉口袋。可是谁猜到他们的面粉来自谷粒,来自夏日田野的金色的欢乐呢?……
他们的手指知道一切的穿针、引线、编结,他们如此缝制精神的袜筒!
他们是好钟表,只须留心合宜地把他们拨动!于是他们报时无误,并且谦虚地嘀嗒着。
他们如同磨盘也如同杵臼一样地工作着,只要向他们投放谷粒便成!——他们擅长磨碎谷粒,制成白粉!……
尼采说过,哲学家应该是“使一切崩毁的可怕的炸药”。可是今天“哲学已经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其实它应该是可怕的”。
细看一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存在着许多的不允许,有法律的,也有传统的,而其中价值观禁区成为众多的哲学头脑关注的对象。这禁区表现为对传统的信仰、对流行的观念的维护。它们往往掩盖或歪曲了人生的真相。所以,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不但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为了有勇气做到真实,还必须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勇于为自己的思想而战,“哲学,如同我从来所理解和体验的,乃是自愿引退于高峰和冰谷,探求存在中一切新奇、可疑、历来被伦理严格禁止的问题。”
哲学正是要冲破这些禁区,去探讨人的全部价值和人生的意义,这是人的最高问题。哲学家对于人生的问题探根究底,一切理论,一切信仰,不论它们是受权势保护的,还是为多数人接受的,抑或是他自己一度钟爱的,哲学家都要敢于追问它们的根据,敢于用人生的尺度加以衡量,决定取舍。他对于一切既定的价值都要重新加以估价,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一切,凡是未经如此考察的决不轻易相信。
依附权势、迎合民众的迷信是哲学的堕落。“一切著名的智者啊,你们的服务是为人民和它的迷信,而不是为了真理!正因为这个,人民敬重你们。”这样做的人放弃了自己而投机于一时的名声和地位,尼采称他们是驾在权势者铁骑前面用来媚惑民众的驴子。与他们相反,真正的哲学家,“自由思想者”,尽管遭到权势者和民众的放逐,生活在寂寞之中,却是在悬崖峭壁筑巢的雄鹰。“求真者,自由思想者,常常是沙漠之王似的,生活在沙漠里。在城市当中居住着著名的智者与肉食者,负重的兽。”
哲学家有责任戳穿形形色色的谎言,和千百年来的谎骗相敌对。真正的哲学家却要用刀子对他们时代的美德的胸膛进行解剖。哲学家必须是精神上的强者,决不肯让萎靡的弱者来占有自己。人只以勇敢和毅力所许可的限度接近真理。强者必须认识并肯定现实,正如弱者必须害怕和逃避现实一样。只有强者才有认识的自由,弱者却需要生活在欺骗之中。精神的强者出于内在的丰满和强盛,与一切相嬉戏,玩弄至今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藐视至高无上者。只有这样的强者才能真切体验到人生的意义,从人生的痛苦中发现人生的欢乐。他的精神足够充实,在沙漠中不会沮丧,反而感觉到孤独的乐趣。
尼采眼中的哲学家是酒神的化身,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形象。他在自己的思考中体味自身的存在,在这种欢快当中体味生命的滋味。真正的哲学家,精神上的强者,诚然是权力意志充沛的人,然而他的权力意志所追求的决非统治思想的权力,相反是思想自由的权利——一个真实的人的天赋权利,在它面前,一切与之敌对的权力都必定倾倒。他们不仅能够看见精神的火花,而且他们自身就是锻造出火花的铁砧与铁锤!他们知道精神的高傲,如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在高耸入云的悬崖之上筑巢,体验着精神恐慌时的欢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何等的豪气!而这些又岂是那些智者所能理解的?
在19世纪的德国,有钦定官方哲学家的风气。许多冒牌哲学家,混在哲学家的队伍里,或者为了谋取权势,或者为了混碗饭吃。作为制度的权力和职业败坏了哲学。
我认为这是文化的要求:把哲学在政治上和学院中的奖励取消,而且把国家和大学在真伪哲学之间作判决的职务取消。让哲学家们自由自在,在野地上生长吧,绝对禁止他们在社会的职业里有一个位置的希望,不要再给他们薪金,宁可迫害他们,虐待他们。这样一来,你就会瞧见一种奇异的收获了……转瞬间,万物皆空,鸟雀全飞了。因此,要抛弃坏的哲学家们是很容易的,我们只要停止发钱给他们就行了。而且,较之用国家名义公开地保护哲学(不管是何种哲学),这是更好的办法。
他看到有些哲学家,到了老年便迷信特殊地位和特殊权力,以权威的身份裁决真理,从世俗的特权中寻求满足。对于他们,曾经为之激动的思想领域内的胜利和光荣,作品中的不朽,读者心灵中的颤栗和欢欣,统统不算什么了。
极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少伟大的哲学家,生前贫困潦倒一生,死后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冒牌哲学家。可以万无一失地料定,一旦哲学无利可图,这些冒牌哲学家就会争先恐后地抛开哲学,另谋出路。剩下的是什么人呢?是那些真正热爱人生、热爱思考因而也真正热爱哲学的人。这样的人怀着苏格拉底那样的信念:“一种未经思考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贫困也罢,迫害也罢,都不能阻止他们作这种思考。他们视哲学为生命,一旦停止对人生的反思,便感到光阴虚掷,虽生犹死。在尼采看来,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哲学家。
4.孤独: 哲学家的命运
亚里士多德说:人要独居,必须是野兽或天神。尼采补充说这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必须同时是二者——哲学家。野兽独居,因为它桀骜不驯。天神独居,因为它充实自足。哲学家既桀骛不驯,又充实自足,他是人类这群居动物中的不合群者、孤独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的兄弟,怀着你的爱和你的创造到你的孤独里去;很久以后正义才会跛脚跟在你后面。”这是尼采为一切创造者预言的命运,哲学家也不例外。
尼采认为孤独是一种光荣,“因为他们感到有一条可怕的鸿沟,把他们同一切传统分离开来,置于恒久的光荣之中”。这是虚伪包围中的一个真实的人的孤独,这是向一切传统挑战的思想战士的孤独。孤独是哲学家的使命所决定,他的真诚,他的勇敢,他的创造性,注定了他的孤独。
可是,孤独又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避难所。长久的孤独会使人精神沮丧,意志瓦解,会使人病弱、屈服。只有像贝多芬、歌德这样最坚强的天性,才能坚持住;可是“即使在他们身上也显露了令人精疲力尽的斗争和挣扎的痕迹:他们呼吸沉重,他们的声音动辄过于粗暴”。社会无情地迫害这些伟人,连他们的孤独也构成为罪状。尼采对于伟人的最后命运持悲观的看法,认为这样的人的毁灭是规律。他们在地球各个角落里等待,全然不知要等多久,更坏的是空等一场。不过,不要以为哲学家的一生只是苦难。孤独者自有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陶醉和欢欣……
在尼采心目中,早开的梅花是孤独的,因为寒冬的其他的花儿不能忍受白雪的寒冷。苍天上的雄鹰是孤独的,因为只有它才能飞那么高。同样,哲学家是孤独的,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对人生的问题是那么的敏感,不像他的同类们那样的麻木。又因为只有他们才敢于坚持自己的目标,不轻易地受外界的干扰,他们是“知识的战士”,“不合时宜者”,往往为他们所处的时代所不容,孤独是他们的终身伴侣。
尼采平生最厌恶小市民阶层,不耐烦也不相信可以改造他们的猥琐卑劣。他要求爱真理的人离开小市民聚集的市场,逃到孤独中去。
在尼采看来,孤独,也是真正的思想家避免无谓牺牲、保存自己的避难所。不要再伸起孤臂反抗他们!他们是无数的,并且你的命运也不是要做一个苍蝇拍。小人和可鄙者是无数的。雨点和莠草曾凋蚀了许多华丽庄严的建筑。因为害怕这样的命运,一般人退缩了,听任创造的潜力泯灭。
人的天性中皆有创造的潜力,可是大多数人不肯去挖掘,因为懒惰,也因为独创是一副沉重的锁链。戴上这副锁链,生命便失去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热望的几乎每一样事物——愉快,安全,光荣。他的同类赠给他的礼物,惟有孤寂!不论他住在什么地方,荒野和山洞都围绕着他。一颗平庸的灵魂,并无值得别人理解的内涵,因而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孤独。
相反,一个人对于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独特的感受,真正独创的思想,必定渴望理解,可是也必定不容易被理解,于是感到深深的孤独。最孤独的心灵,往往蕴藏着最热烈的爱。热爱人生,忘我地探索人生真谛,在真理的险峰上越攀越高,同伴越来越少。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们往往将它们混淆,甚至以无聊冒充孤独……
尼采倡导了一种有血有肉有欢笑有眼泪的人生哲学。与尼采所倡导的人生哲学相适合的,是一种完全忠实于生活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