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看来相当惊讶。“我从没想过这种事,我无法想象他会越来越疲倦。”
“无论如何,他还是有可能。我想他不时会有一种冲动,想要放弃他的职位,把工作交给某个较年轻的人。”
雨果上身靠向椅背,放下打从铎丝进来就在把玩的那支制图尖笔。“什么!那简直荒唐!不可能!”
“你确定吗?”
“绝对确定。他绝不会没和我讨论就考虑这种事,而他的确没和我讨论过。”
“理智点,雨果。哈里累坏了,他尽力不表现出来,但事实如此。万一他的确决定退休了呢?谢顿计划会变成什么样子?心理史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雨果眯起眼睛。“你在开玩笑吗,铎丝?”
“不,我只是在试图窥探未来。”
“不用说,如果哈里退休,我就接任那个职位。在任何人加入我们之前,他和我便在这个计划上投注了多年的心力。就他和我,没有别人。除了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谢顿计划。我很惊讶你不把我视为理所当然的接班人,铎丝。”
铎丝说:“不论在我或在任何人心中,你都毫无疑问是当然的接班人。可是你要接吗?你或许对心理史学了若指掌,但你想要一头栽进一个大型计划的政治和复杂事务中,为此放弃你大部分的研究吗?实际上,就是为了保持一切运作顺利,才累得哈里精疲力竭。你能承担那份工作吗?”
“是的,我能承担,但这不是我打算讨论的事。听好,铎丝,你来这里是要向我透露哈里打算请我走吗?”
铎丝说:“当然不是!你怎能对哈里有那种想法!你曾经见过他遗弃哪个朋友吗?”
“那就好,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真的,铎丝,如果你不介意,我还必须做些事。”他突然转过身去,再度埋首研究工作。
“当然,我无意占用你这么多的时间。”
铎丝皱着眉头离去。
23
芮奇说:“进来吧,妈。清过场了,我已经把玛妮拉和婉达送到别处去了。”
铎丝走了进来,纯习惯性地东张西望了一番,才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
“谢谢。”有那么一会儿,铎丝只是坐在那里,看来好像整个帝国压在她肩上。
芮奇等了一下,然后说:“那趟皇宫御苑的疯狂之旅如何,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问问你。不是每个哥儿们的妈都做得到这种事。”
“今天我们别谈那件事,芮奇。”
“好吧,那么告诉我——你不是那种会让表情泄露任何秘密的人,但你看起来有那么点消沉,为什么呢?”
“因为我感到,正如你所说,有那么点消沉。事实上,我的心情很坏,因为我心头有些极重要的事,但和你父亲谈根本没用。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他非常难应付,他对戏剧性的事绝不会关心。我担心他的安危,他却不理不睬,将一切视为我的非理性恐惧。对于我保护他的尝试,他也嗤之以鼻。”
“算了吧,妈,和爸有关的事,你的确似乎有非理性的恐惧。你心中若有什么戏剧性的想法,说不定全是错的。”
“谢谢你。你的口气听来和他一模一样,你让我有挫折感,百分之百的挫折感。”
“好吧,那就一吐为快,妈,把你的心事告诉我,从头说起。”
“一切都从婉达的梦开始。”
“婉达的梦!妈!也许你最好现在就停止。如果你用这个开头,我知道爸绝不会想听。我的意思是,算了吧,一个小孩做了一场梦,你就拿来小题大做,那实在是滑稽。”
“我认为那不是一场梦,芮奇。我认为她心目中的那场梦,真的是两个人在谈论一件事,而她认为那件事和她祖父的死有关。”
“那是你自己的疯狂猜测,有任何可能会是真的吗?”
“姑且假设它是真的。她还记得的几个字是‘柠檬水之死’,她为什么要梦到这个呢?加倍可能的情况,是她听到些什么,而她把听到的扭曲成那几个字。这样的话,原来那几个字是什么呢?”
“我没法告诉你。”芮奇以怀疑的口吻说。
铎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认为那只是我的病态妄想。话说回来,假如我刚好是对的,我就有可能正要揭发一件自己人对付哈里的阴谋。”
“谢顿计划中有什么阴谋吗?在我听来,这和寻找一场梦的意义同样不可能。”
“每个大型计划都充满着各种的愤怒、摩擦、嫉妒。”
“当然,当然。我们说的是恶言相向、怒目相视、做鬼脸,以及背后说坏话。这些根本不算什么阴谋,根本和杀掉爸扯不上关系。”
“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异,或许只是很小的差异而已。”
“你永远无法让爸相信这一点。同理,你也永远无法让我相信。”芮奇急步在房中来回走了一趟,“而你一直试图挖出这个所谓的阴谋,对不对?”
铎丝点了点头。
“结果你失败了。”
铎丝又点了点头。
“难道你没有想到,你会失败正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阴谋,妈?”
铎丝摇了摇头。“目前为止我是失败了,但这并未动摇我的信心。阴谋还是存在的,我有那种感觉。”
芮奇哈哈大笑。“你的口气非常平淡,妈,我以为你要说的不只是‘我有那种感觉’而已。”
“我想到有一句话,能被扭曲成‘柠檬水之死’,那就是‘零墨水致死’。”
“零墨水之死?那是什么?”
“是致死,不是之死。零墨水代表没学问,是谢顿计划中的数学家对非数学家的戏称。”
“那又怎样?”
“假设,”铎丝以坚定的口吻说,“有人提到‘零墨水致死’,意思是说能找到某种杀死哈里的方法,其中会有一个或几个非数学家扮演重要角色。婉达和你一样从未听过‘零墨水’这个称呼,而她又非常喜爱柠檬水,那么在她听来,难道不像是‘柠檬水之死’吗?”
“你是试图告诉我,当时竟然有人藏在爸的个人研究室。对了,共有多少人?”
“婉达说她梦见两个人。我自己的感觉是,其中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执政团的韩德·厄拉尔上校,当时他正在观看元光体的示范,而他们必定讨论到要消灭哈里。”
“你变得越来越疯狂了,妈。厄拉尔上校和另一个人在爸的研究室讨论谋杀,却不知道有个小女孩躲在椅子里,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这样的话,如果他们提到零墨水,那么其中一人,不是厄拉尔的那个人,一定是个数学家。”
“似乎正是如此。”
“似乎完全不可能。但即使是真的,你认为会是哪个数学家呢?谢顿计划中至少有五十名数学家。”
“我还没有全部问过话。我问了几个,此外还包括一些非数学家,但我未曾发现任何线索。当然啦,我的问话不能做得太公开。”
“总而言之,你面谈过的那些人,谁也没给你有关任何阴谋的任何线索。”
“没错。”
“我并不惊讶。他们没有线索,是因为……”
“我知道你的‘因为’是什么,芮奇。你以为在温和的盘问下,人们就那么容易崩溃,就会把阴谋泄露出来?我没有资格对任何人逼供,假如我惊扰了某位宝贝数学家,你能想象你父亲会说什么吗?”
接着,她突然以截然不同的声调问道:“芮奇,你最近有没有和雨果·阿马瑞尔聊过?”
“没有,近来没有。你知道的,他不是那种社交动物。如果你把心理史学从他身上抽走,他便会垮成一小堆干尸。”
想到这种意象,铎丝不禁做个鬼脸。“最近我和他谈过两次,在我的感觉中,他似乎有点茫茫然。我不是指疲倦,而是他仿佛对这个世界浑然不觉。”
“没错,那就是雨果。”
“他最近情况越来越糟吗?”
芮奇想了一会儿。“有可能,他年纪渐渐大了,你也知道。我们都一样,只有你例外,妈。”
“你说雨果会不会超越了这个界线,变得有点不稳定,芮奇?”
“谁?雨果?他没什么好不稳定,或是值得不稳定的。只要让他继续研究心理史学,他就会低声喃喃自语一辈子。”
“我可不这么想。有一件事他有兴趣,而且兴趣非常强烈,那就是接班。”
“接什么班?”
“有一天我提到,你父亲也许想要退休,结果雨果坚信——绝对坚信他会是接班人。”
“我并不惊讶。我想每个人都会同意雨果是当然的接班人,我确定爸也这么想。”
“但在我看来,他似乎表现得不太正常。他以为我去找他,是要向他透露哈里已经将他推到一边,而中意另外的人选。你能想象有谁会这么怀疑哈里吗?”
“这倒很奇怪……”芮奇打断自己的话,向母亲投以一个深长的目光,然后又说:“妈,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雨果可能就是你口中那个阴谋的核心人物?他想除掉爸取而代之?”
“完全没有可能吗?”
“没错,妈,完全没有。如果雨果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工作过度,没什么别的。整个白天再加半个晚上,不停地瞪着那些方程式,或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任何人终究都会发疯的。”
铎丝一跃而起。“你说得对。”
芮奇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你刚刚说的,给了我一个崭新的想法。我想,还是个关键性的想法。”她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24
铎丝·凡纳比里以非难的口气对哈里·谢顿说:“你竟然在帝国图书馆待了四天,音讯全无。而且又是设法摆脱了我单独前往。”
夫妻两人在全息屏幕上望着对方的影像。谢顿为了研究工作,去了一趟皇区的帝国图书馆,今天才刚回来。他正从研究室用全息电话与铎丝联络,让她知道他已经回到斯璀璘。即使在盛怒中,谢顿心想,铎丝仍是那么美丽。他好希望能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铎丝,”他开了口,声音中带着安抚的语气,“我不是单独去的,有好几个人陪着我。即使如今是个动荡的时代,对学者而言,帝国图书馆仍旧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从今以后,我得越来越常造访那座图书馆。”
“你要继续背着我这样做吗?”
“铎丝,在你眼中到处都是死亡陷阱,我不能根据你这种观点过活。我也不要你跟在我后面,惊扰那些图书馆员。他们不是执政团,我需要他们的协助,我不希望惹他们生气。但我的确认为我——我们应该在附近找一栋住宅。”
铎丝看来一脸不高兴,她摇了摇头,随即改变话题。“你可知道最近我和雨果聊了两回?”
“很好。我很高兴你这样做,他需要和外界接触。”
“没错,他需要,因为他有些不对劲。他不再是我们认识多年的雨果,他变得暧昧,变得疏远,而且奇怪得很,根据我的观察,他只热衷一件事,就是决心在你退休之后接替你的职位。”
“那是自然的事,只要他活得比我久。”
“你不指望他活得比你久吗?”
“这个嘛,他比我年轻十一岁,可是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察觉到雨果的情况不妙。虽然他比你年轻那么多岁,他的外表和行动却显得比你老,而这似乎是最近才发生的变化。他是不是病了?”
“生理上?我不这么想,他定期接受身体检查。不过,我承认他似乎精疲力尽。我曾试图劝他休几个月的假,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休一年的长假。我还建议他索性离开川陀,好让他能有一阵子尽可能远离计划。我们绝对可以资助他待在葛托润,那是没几光年远的一个怡人的度假世界。”
铎丝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用说,他当然不肯。我建议他休个假,他表现得像是根本不知道那个字的意义,他完全拒绝。”
“所以说,我们能怎么办呢?”谢顿道。
铎丝说:“我们可以想一想。雨果为这个计划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似乎一直保持他的体力,一点也没有问题。现在突然之间,他却变得虚弱了。这不可能是上了年纪,他还不满五十岁。”
“你在建议别的可能性吗?”
“是的。你和雨果在元光体上加装那个电子阐析器有多久了?”
“大约两年,也许更久一点。”
“我推测不论是谁使用元光体,都会用到电子阐析器。”
“正是这样。”
“这意味着主要是雨果和你在用?”
“是的。”
“而雨果又用得比你多?”
“是的,雨果将全副心神集中于元光体和它的方程式。我可没有那么幸运,我必须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行政事务上。”
“电子阐析器对人体有什么作用?”
谢顿显得有些讶异。“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重大影响。”
“这样的话,为我解释一件事,哈里。电子阐析器运作了两年多,这期间,你变得远比过去疲倦和心神不宁,而且有点——魂不守舍。这是为什么?”
“我年纪渐渐大了,铎丝。”
“胡说。谁告诉你六十岁就老得不像话了?你是在利用你的年纪做借口,做挡箭牌,我要你停止这样做。雨果虽然比你年轻,但比你更常暴露在电子阐析器前,结果是他变得比你更疲倦,更心神不宁,而且在我看来,比你更加不切实际得多。他还相当孩子气地热衷于接班,你难道看不出有问题吗?”
“上了年纪和工作过度,那就是问题所在。”
“不,是那个电子阐析器,它在你们两人身上产生了慢性效应。”
顿了一顿之后,谢顿说:“我无法反证这件事,铎丝,但我看不出这怎么可能。电子阐析器这项装置能产生特殊的电磁场,但人类原本就恒常处于这类电磁场中,所以它不会造成任何特殊的伤害。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弃之不用。要是没有它,谢顿计划就无法继续进展。”
“听好,哈里,我必须要求你一件事,而你必须和我合作。待在计划建筑群中,别再背着我到别处去,也别再背着我做任何不寻常的事。了解吗?”
“铎丝,我怎能同意这样做?你在试图给我穿上疯人束身衣。”
“只是暂时性的。只有几天,顶多一周。”
“几天或一周内会发生什么事?”
铎丝说:“相信我,我会把一切弄清楚。”
25
哈里·谢顿轻轻敲出老式的密码,雨果·阿马瑞尔抬起头来。“哈里,难得你还想到来看我。”
“我应该常常来的。以前那些日子,我们成天都在一起。现在则有好几百人需要操心——这里是人,那里是人,到处都是人,通通挡在我们之间。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执政团准备开征人头税,好大一笔,明天便要在川陀全视上宣布。目前只会在川陀上实施,外围世界还得等一等,这有点令人失望。我原本希望一下子就是全国性的,但我显然低估了将军的谨慎程度。”
雨果说:“川陀就够了,外围世界会知道不久便将轮到他们。”
“现在我们得等着看结果了。”
“结果就是宣布之后,人民立刻高声呐喊,甚至在新税制实施之前,暴动便会爆发。”
“你确定吗?”
雨果立即启动他的元光体,并将相关段落放大。“你自己看吧,哈里。那便是在目前这个特殊状况下所做的预测,我看不出怎么会产生误解。如果它不会发生,就代表我们在心理史学上的成果全部错误,我拒绝相信这种事。”
“我会试着勇敢一点。”谢顿微微一笑,又说,“你近来感觉如何,雨果?”
“还算好,够好了。对了,你好吗?我听到传闻,说你考虑要辞职,连铎丝也提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