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理会铎丝,这些天来她什么事都提过。她在疑神疑鬼,认为谢顿计划中充斥着某种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
“最好别问。她只是脱轨了,朝她自己的方向一意孤行。如同往常一样,那使她变得无法驾驭。”
“看到我做单身汉的好处了?”雨果又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真要辞职,哈里,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
谢顿说:“当然由你接班。我怎么可能还有别的计划?”
雨果露出了笑容。
26
在主楼的小会议室内,泰姆外尔·林恩听着铎丝·凡纳比里的叙述,脸上逐渐浮现困惑与愤怒的表情。最后,他终于冒出一句:“不可能!”
他搓了搓下巴,然后谨慎地说下去:“我无意冒犯你,凡纳比里博士,但你的说法是荒……不可能是对的。在这个心理史学计划中,谁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深仇大恨能支持你的怀疑。假使有的话,我当然会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根本没有,你不要这么想。”
“我的确这么想,”铎丝倔强地说,“我还能找到证据。”
林恩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不至于冒犯你,凡纳比里博士,但一个人若是足够聪明,又足够热衷于证明某件事,便能找到他想要找的一切证据,或者,至少,找到些他自认为是证据的东西。”
“你认为我有妄想症吗?”
“我认为你对大师的关切——这点我始终和你站在一条线上——或许我们可以说,你是热过了头。”
铎丝顿了一顿,思量着林恩这番话。“至少你说对一件事,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证据。比如说,我就能指控你一个案子。”
林恩张大眼睛,万分惊愕地望着她。“指控我?我倒想听听你可能指控我什么案子。”
“很好,你会听到的。生日宴会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林恩说:“没错,我是想到这个主意,但我确定别人也想到了。大师最近经常感叹上了年纪,那似乎是个逗他开心的好办法。”
“我确信即使别人也想到了,却是你在实际鼓吹这件事,让我的儿媳一头栽进去,接下一切的筹备细节。而且你使她相信,有可能联合举办一个真正大型的庆生会。是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我对她有没有任何影响,但即使真有,又有什么不对劲?”
“本身并没有,但是举办一场规模这么大、分布这么广、时间这么长的庆生会,难道不是向那些性情反复无常而且疑神疑鬼的执政团成员,公开宣扬哈里太受欢迎,可能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谁也不可能相信我心里有这种想法。”
铎丝说:“我只是指出这个可能性。在筹划庆生会的过程中,你坚持要把几间核心研究室搬空——”
“暂时性的,理由很明显。”
“——并坚持这阵子完全不使用那些研究室。那段时期,除了雨果·阿马瑞尔,没有人在那里工作。”
“我认为大师事前若能休息一下,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你当然不能为这件事怪我。”
“但这代表你能在被搬空的研究室和其他人商量事情,而且绝对隐密,那些研究室当然有良好的屏蔽。”
“我的确曾在那里商量事情,和你的儿媳,和宴会承包商,和食品供应商,以及其他的生意人。那有绝对的必要,你不这么想吗?”
“若说和你商量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执政团的成员呢?”
林恩像是挨了铎丝一拳。“我不喜欢这种事,凡纳比里博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铎丝并未直接回答,她又说:“接着,你又去找谢顿博士,讨论他即将和将军举行的会谈,并且相当恳切地力劝他,让你替他走这一趟,由你来承担可能发生的危险。当然,结果是谢顿博士相当激烈地坚持自己去见将军。而我们可以辩称,那正是你希望他去做的事。”
林恩发出一下神经质的笑声。“请恕我直言,但这听来的确像是妄想,博士。”
铎丝继续进逼。“然后,在宴会结束后,是你首先提议我们一群人前往穹缘旅馆,对不对?”
“是的,我记得你还说那是个好主意。”
“难道这种建议没有可能是为了使执政团感到不安吗?因为这是哈里多么有声望的另一个例证。难道这就没有可能是诱我侵入御苑的一种安排吗?”
“我能阻止你吗?”林恩的疑心已被愤怒所取代,“你早已下定决心那样做。”
铎丝不理会他说些什么。“而且,当然啦,你希望我闯进御苑后会惹出足够的麻烦,好让执政团对哈里更加敌视。”
“可是为什么呢,凡纳比里博士?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可以说是为了除掉谢顿博士,以便继他之后出任计划主持人。”
“你怎么可能认为我有这种企图?我无法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你只是在做你一开始就说过的事,只是在向我证明,一个聪明的、热衷于找出所谓证据的头脑能做到些什么。”
“让我们来讨论另一件事。我说过,你当时有办法用那些空房间进行私下交谈,而你也许和一名执政团成员这样做过。”
“这种指控甚至是不值得否认的。”
“但有人偷听到你们的谈话。一个小女孩晃荡到那个房间,蜷曲在一张椅子里,你们看不到她,她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林恩皱起眉头。“她听到些什么?”
“她说有两个男的在谈论死亡。她只是个孩子,无法转述任何细节,但有几个字令她印象深刻,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现在你似乎又从奇想转变成——请你恕罪——转变成疯狂。‘柠檬水之死’能有什么意思?它和我又会有什么关系?”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照字面解释。那个小女孩非常喜爱柠檬水,而宴会准备了大量这种饮料,不过并没有人在里面下毒。”
“感谢你至少没把我当成疯子。”
“后来我才醒悟,那女孩听到的是别的字眼,由于她对语言还一知半解,又对那种饮料情有独钟,才把那几个字曲解成‘柠檬水’。”
“你想出了她曲解的是什么吗?”林恩嗤之以鼻。
“曾有一阵子,我的确以为她可能听到的是‘零墨水致死’。”
“那又是什么意思?”
“由零墨水,也就是非数学家进行的一次暗杀行动。”
铎丝住了口,她皱起眉头,一只手紧抓前胸。
林恩突然以关切的口吻说:“有什么不对劲吗,凡纳比里博士?”
“没有。”铎丝似乎晃晃悠悠。
有好一会儿,她没有再说什么,林恩则清了清喉咙。当他开口时,脸上不再有一丝愉悦的神情。“你说的这些,凡纳比里博士,一步步越来越荒谬了。而且——好吧,我不在乎是否会冒犯你,但我对这些话已经感到厌烦。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
“我们就快结束了,林恩博士。正如你所说,零墨水也许的确荒谬,我自己也已经这么判定。不过,电子阐析器的发展,你负责其中一部分,对不对?”
林恩似乎站得较挺,并带着点骄傲说:“全部由我负责。”
“当然不是全部。据我了解,它是欣妲·蒙内设计的。”
“她只是个设计者,一切遵循我的指导。”
“她就是零墨水!电子阐析器是零墨水设计的装置。”
林恩以经过压抑的粗暴口气说:“我可不想再听到这几个字。再说一遍,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
铎丝继续说下去,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请求。“虽然你现在说她毫无功劳,你在欣妲面前却不是这样说。我想,那是为了让她继续热心工作。她说你承认她有功劳,而她因此非常感激。她还说,你甚至用你们两人的名字称呼这项装置,只不过那并非正式名称。”
“当然不是,它叫做电子阐析器。”
“而且她说,她正在设计一个改良型,一种增强器之类的东西。而你已经拿到这个先进型号的一个原型,准备进行测试了。”
“这一切又和什么事有关呢?”
“自从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利用电子阐析器工作,两人在某些方面都大不如前。雨果用得比较多,受的伤害也比较大。”
“电子阐析器绝不会造成那种伤害。”
铎丝举手按住额头,怔了片刻,又说:“现在你有了一个更强力的电子阐析器,或许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害,或许可以立刻置人于死地,而不必是慢性谋杀。”
“完全是胡说八道。”
“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项装置的名称。根据它的设计者告诉我,它有个名字只有你一个人用,我推测你称它为‘林恩─蒙内阐析器’。”
“我根本不记得用过这个名称。”林恩不安地说。
“你当然用过。而这个强化的新型林恩─蒙内阐析器,则能杀人于无形,没有任何人需要负责,只是一个新型、未经试验的装置所造成的意外悲剧。那将会是‘林恩─蒙内致死’,而那个小女孩把它听成了‘柠檬水之死’。”
铎丝伸手摸向自己的身侧。
林恩轻声道:“你身体不太舒服,凡纳比里博士。”
“我好得很。我说得不对吗?”
“听好,你能把什么字眼扭曲成柠檬水并不重要。谁知道那小女孩究竟听到些什么?总而言之,一切都能归咎于电子阐析器的致命威力。那就把我带上法庭,或是交给一个科学调查委员会,然后你爱找多少专家都行,让他们来检查电子阐析器对人体的效应,甚至包括那个新的增强型。他们将会发现,根本没有测得出来的效应。”
“我可不相信。”铎丝喃喃道,现在她双手摆在前额,双眼闭了起来,身子还在轻微摇摆。
林恩说:“你显然很不舒服,凡纳比里博士。或许这就代表该轮到我说话了,可以吗?”
铎丝睁开双眼,只是定睛瞪着前方。
“我把你的沉默当成同意,博士。我若想当上主持人,试图除掉谢顿博士和阿马瑞尔博士又有什么用?你会阻止我的任何暗杀企图,正如此时你自以为在做的事。即使我万分侥幸接下这个计划,并且除掉了那两位伟大人物,你也会在事后将我撕成碎片。你是个很不寻常的女人,强壮迅速得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你活着,大师就能安然无事。”
“没错。”铎丝以凶狠的目光瞪着对方。
“我把这点告诉了执政团的人——他们难道不该向我咨询谢顿计划的进展吗?他们对心理史学非常有兴趣,这是当然的事。在你侵入皇宫御苑之前,他们原本难以相信我对你的描述。你的行动说服了他们,这点你不必怀疑,于是他们决定采用我的计划。”
“啊哈,现在我们说到正题了。”铎丝以虚弱的声音说。
“我告诉过你电子阐析器无法伤害人类,这是事实。阿马瑞尔和你珍爱的哈里只不过是老了,虽然你拒绝承认。所以说呢?他们没事,这是人类的正常反应,那个电磁场对有机物质不会有任何重大影响。当然,对于敏感的电磁机械,它就可能产生有害的作用。我们若能想象一个由金属和电子零件制成的人类,那个电磁场对它或许就有作用。传说告诉我们,这种人造人曾经存在。麦曲生人的信仰便建立在它们身上,他们将这些人造人称为‘机仆’。假使真有机仆这种东西,那么我们不难想象,它会远比任何普通人更强壮,更迅速;事实上,它会具有类似你的一些特色,凡纳比里博士。而这样的一个机仆,强化型电子阐析器的确能阻止它,伤害它,甚至摧毁它。我这里就有个这样的装置,自从我们开始交谈,它就一直以低功率运作,这就是你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凡纳比里博士。我敢说,自出厂以来,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铎丝没有说什么,只是瞪着面前这个人,然后缓缓倒在一张椅子里。
林恩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把你解决之后,大师和阿马瑞尔便不成问题。事实上,大师失去了你,可能立刻万念俱灰,在悲痛中辞职下台,而在他心目中,阿马瑞尔只是个孩子。十之八九,这两个人都不必杀。这么多年之后,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凡纳比里博士,感觉如何啊?我必须向你承认,你将真面目隐藏得非常好。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真相,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我,我是个杰出的数学家,善于观察,善于思考,善于推理。可是,若非你对大师的狂热奉献,以及当他有危险时,你便爆发出仿佛随心所欲的超人能力,那就连我也想象不出真相。
“说再见吧,凡纳比里博士。我现在只要将这项装置转到全额功率,你便会成为历史。”
铎丝似乎打起了精神,从椅子上慢慢起身,喃喃道:“我的屏蔽也许比你想象中更好。”然后,她发出一下轻哼,向林恩扑了过去。
林恩睁大眼睛,尖叫一声,踉跄向后猛退。
铎丝随即来到他面前,右手闪电般击出,掌缘砍在林恩的颈部,震碎了脊椎,打烂了神经索,令他当场倒地身亡。
铎丝勉力站直身子,朝门口蹒跚走去。她必须找到谢顿,必须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7
哈里·谢顿在万分惊怖中站起来。他从未见过铎丝这个样子,她的脸孔扭曲,身子倾斜,像是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
“铎丝!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劲!”
他跑到她身边,刚搂住她的腰,她的身子便垮成一团,瘫倒在他的臂弯中。他抱起她来(她比一般相同身材的女子都要重,但谢顿此时并未察觉这一点),将她放到长沙发上。
“怎么回事?”他问。
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一面说一面喘气,声音时断时续。而他一直搂着她的头,试图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林恩死了。”她说,“我终于杀了一个人……第一次……这使得情况更糟。”
“你损伤得多严重,铎丝?”
“很严重。当我冲向他时……林恩开启了他的装置……全额功率。”
“可以重新调整你。”
“怎么做?在川陀……没有任何人……知道怎么做,我需要丹尼尔。”
丹尼尔,丹莫刺尔。在内心深处,谢顿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朋友(一个机器人)为他找来一位保护者(另一个机器人),以确保心理史学与基地的种子有生根的机会。唯一的问题是,谢顿爱上了他的保护者,一个机器人。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所有扰人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可是,现在这些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铎丝的安危。
“我们不能放弃。”
“必须放弃。”铎丝的眼睑来回拍动,双眼凝望着谢顿,“必须放弃。我试图救你,但失败了……最重要的一点……现在谁来保护你?”
谢顿已经看不清楚她,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别担心我,铎丝。该担心的是你……是你……”
“不,是你,哈里。告诉玛妮拉……玛妮拉……我原谅她了,她做得比我好。对婉达解释……你和芮奇……互相照顾。”
“不不不,”谢顿一面说,一面来回摇晃她,“你不能这样做。撑住,铎丝。拜托,拜托,吾爱。”
铎丝孱弱地摇了摇头,又更加孱弱地微微一笑。“别了,哈里,吾爱。我永远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你爱我,你的爱使我成了……人类。”
铎丝的眼睛仍然张着,但她已经停止运作。
此时,雨果·阿马瑞尔如暴风般卷进谢顿的研究室。“哈里,暴动开始了,比预期的更快更猛……”
然后他瞪着谢顿与铎丝,悄声问道:“怎么回事?”
谢顿在无比哀恸中抬起头来。“暴动!我现在还在乎什么暴动?我现在还在乎任何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