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河帝国5:迈向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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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婉达·谢顿(2)

齐诺说:“啊是啊,我听说你刚过完七十岁生日。我希望你过得很快乐,好好庆祝了一番。”

谢顿突然动容。“我不庆祝生日。”

“喔,不对啊,我还记得你庆祝六十大寿的盛事。”

谢顿感到锥心的刺痛,仿佛那个世上最沉痛的失落就发生在昨天。“请不要谈这件事。”他说。

齐诺有点尴尬。“我很抱歉,我们谈点别的吧。如果说,端点星确是你要找的那个世界,那么在我看来,你为百科全书计划所做的准备工作得加倍努力。你也知道,本馆在各方面都乐意帮助你。”

“我了解这一点,拉斯,我不胜感激。的确,我们一定会继续努力。”

他站了起来。由于刚才对方提到十年前的庆生会,他感到心如刀割,此时仍挤不出笑容。他说:“我必须告辞了,我得继续努力工作。”

当他离去时,照常因为这个欺骗行为而觉得良心受到严厉谴责。对于谢顿的真正意图,拉斯·齐诺根本没有半点概念。

03

哈里·谢顿打量着帝国图书馆这间舒适的套房,过去几年来,这里就是他的个人研究室。就像该馆其他各处一样,它弥漫着一种模糊的衰颓气氛,一种倦怠感,好似某样东西停在一处太久未曾移动。但是谢顿知道,未来数个世纪,甚至数千年间,只要适当的修葺不断,它都可能留在这里,留在同样的地方。

他当初怎么会来到这里?

一而再,再而三,他感到往事涌现心头,他的精神卷须沿着个人生命史往前回溯。毫无疑问,这是年事渐长的征兆之一。过去的内容累积了那么多,未来的内容剩下那么少,心灵因而不再窥探前方浮现的阴影,转而默想那些安全的过去。

不过,对他而言,有个重大改变值得一再回味。曾有三十多年的时间,心理史学的发展几乎可以视为一条直线——进展虽然有如爬行般缓慢,但总是朝正前方前进。六年前,却出现了一个九十度转弯,一项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

谢顿十分清楚它是如何发生的,也很清楚许多连锁事件是如何扣在一起,终于使它成为事实。

当然,主角正是婉达,谢顿的孙女。他闭上眼睛,上身倒向椅背,开始重温六年前的那些往事。

十二岁的婉达若有所失。她的母亲玛妮拉有了另一个孩子,另一个小女孩,贝莉丝。一时之间,这个小宝宝成了百分之百的焦点。

她的父亲芮奇早已完成那本探讨母区达尔的着作。那本书小有成就,他也因此小有名气。他常应邀就书中主题发表演说,而他总是一口答应,因为他对这个题目极其投入。他曾咧嘴一笑,对谢顿说:“当我谈论达尔时,不必隐藏我的达尔腔。事实上,听众指望我有那种腔调。”

不过,结果却演变成他常常不在家,而当他难得回家时,他想要看的是那个小宝宝。

至于铎丝——铎丝已经走了。对哈里·谢顿而言,那道伤痕永远淌血,永远疼痛难忍。而他的反应则很不妥当,他总认为是由于婉达的梦,才引发那一连串的事件,最后导致他失去了铎丝。

婉达与那个悲剧根本毫无关联,这点谢顿心知肚明。然而,他发觉自己开始躲着她。因此,在小妹妹降生所带来的危机中,他同样使婉达失望。

郁郁的婉达只好去找那个似乎总是欢迎她的人,那个她总是可以依赖的人,而他就是雨果·阿马瑞尔。他对心理史学发展的贡献仅次于哈里·谢顿,而他无止无休的绝对投入则无人能及。谢顿曾拥有铎丝与芮奇,雨果却没有妻子儿女,心理史学就是他的生命。然而,婉达无论何时来到他面前,他内心深处总会模糊地感到(虽然一闪即逝)一种失落感,似乎唯有对这孩子表现亲爱才能缓和这种感觉。事实上,他倾向于把她当成一个小大人,但婉达似乎就喜欢这样。

那是六年前的事,她晃荡到雨果的研究室,雨果抬起头,用一双重建过的眼睛严肃地望着她,如同往常一样,他花了点时间才认出她来。

然后他说:“哈,是我亲爱的朋友婉达,但你为何看来那么伤心?像你这样一位年轻迷人的女子,当然绝不该感到伤心。”

婉达的下唇不停打战,她说:“没有人爱我。”

“喔,好啦,那不会是真的。”

“他们只爱那个小宝宝,他们不再关心我。”

“我爱你,婉达。”

“好吧,那么你就是唯一的一个,雨果叔叔。”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爬上他的膝头,她还是将脑袋枕在他肩上,默默哭了起来。

雨果完全不知所措,只能抱着这个女孩,对她说:“别哭,别哭。”出于全然的同情,又因为他自己这一生没有什么好哭的,他发觉自己的双颊也开始垂下泪滴。

然后,他突然中气十足地说:“婉达,你想不想看一样美丽的东西?”

“什么东西?”婉达抽噎着说。

在他的生命中与整个宇宙里,雨果只知道一样东西是美丽的。他说:“你听说过元光体吗?”

“没有,那是什么?”

“是你祖父和我工作上使用的东西。看到没?它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书桌上那个黑色立方体,婉达悲伤地望了一眼。“那可不美丽。”她说。

“现在并不美丽。”雨果表示同意,“但注意看,我要把它启动了。”

他开启元光体后,室内随即暗下来,并充斥着光点与各种色彩的闪光。“看到了吗?现在我们可以把它放大,好让所有的光点都变成数学符号。”

果然没错。似乎有一大团有形之物冲向他们,而在半空中,出现了婉达前所未见的种种符号,包括字母、数字、箭头与图案。

“美丽吗?”雨果问。

“嗯,美丽。”婉达一面说,一面仔细瞪着那些(她自己并不知道)代表未来各种可能的方程式,“不过,我不喜欢那个部分,我想它错了。”她指向她左方一个色彩缤纷的方程式。

“错了?你为什么说它错了?”雨果皱着眉头问。

“因为它不……美丽,换成我就不会这么做。”

雨果清了清喉咙。“好吧,我会试着把它改好。”他凑近那个方程式,以他特有的严肃方式瞪着它。

婉达说:“非常感谢你,雨果叔叔,谢谢你给我看那些美丽的光线。也许有一天,我会了解它们的意义。”

“没什么,”雨果说,“我希望你感觉好一点。”

“好些了,谢谢。”她闪现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笑容,便离开了那间研究室。

雨果站在那里,感到有一点点伤心。他不喜欢有人批评元光体的产物,甚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二岁小女孩也不例外。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心理史学的革命已经开始。

04

当天下午,雨果来到哈里·谢顿位于斯璀璘大学的研究室。这件事本身就不寻常,因为雨果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研究室,甚至不会去找同一层楼的同事讲几句话。

“哈里,”雨果皱着眉头,看来十分困惑,“发生了一件非常古怪、非常奇特的事。”

谢顿望着雨果,心中感到无比难过。他只有五十三岁,但他看起来老得多,弯腰驼背,而且衰弱得几乎毫无血色。他们曾押他去做身体检查,医生一致建议他暂停工作一段时间(甚至永远),以便好好休息。医生都说,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改善他的健康。否则的话……谢顿却摇摇头,答道:“逼他离开工作岗位,他反倒死得更快,而且更痛苦。我们毫无选择。”

然后谢顿发觉,刚刚陷入沉思之际,他没有听到雨果在说些什么。

他说:“很抱歉,雨果。我有点心不在焉,请再说一遍。”

雨果说:“我是在告诉你,发生了一件非常古怪、非常奇特的事。”

“什么事,雨果?”

“是婉达。今天她来看我,显得非常伤心,非常彷徨。”

“为什么?”

“显然是因为那个小宝宝。”

“喔,对。”谢顿的声音中透出好几分歉疚。

“她那么告诉我,又靠在我的肩头哭起来——其实我也哭了一点,哈里。后来我想到,可以用元光体逗她开心。”说到这里雨果迟疑了一下,仿佛在仔细选取下面的用字。

“说下去,雨果。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她瞪着四周所有的光线,而这时我放大了一部分,实际上是四二R二五四节。你对那部分熟悉吗?”

谢顿微微一笑。“不熟悉,雨果。我不像你那样,把所有的方程式都牢记在心。”

“啊,你应该那样做。”雨果以严厉的口吻说,“否则怎能做好工作……但别管这个了。我想要说的是,婉达指着其中一部分,并且说它不好,不美丽!”

“有何不可?我们大家都有个人的好恶。”

“没错,当然。但我思量了一番,又花了些时间仔细检查一遍,结果,哈里,那里真有些不对劲。程序设计得不确切,而那个区域,正是婉达指的那个区域,的确是不好。而且,真的,它不美丽。”

谢顿有点僵硬地坐直身子,并且皱起眉头。“让我把事情弄清楚,雨果。她随便指向某处,说它不好,结果她说对了?”

“是的。但她并不是随便乱指的,她非常仔细。”

“但那是不可能的。”

“但它的确发生了,我在现场。”

“我不是说它没有发生,我是说这只是天大的巧合。”

“是吗?以你对心理史学的认识,你认为自己能对一组新的方程式瞥上一眼,就告诉我某一部分不好吗?”

谢顿说:“好吧,雨果,你又怎么会特别扩展那部分的方程式呢?是什么使你选择那一块放大的?”

雨果耸了耸肩。“那倒是巧合,你可以这么说,我只是随手转了转控制钮。”

“那不可能是巧合。”谢顿喃喃道。他随即陷入沉思,好一阵子之后,他问出一句话,推动了这场由婉达所引发的心理史学革命。

他说:“雨果,你原先对那些方程式有没有任何疑虑?你有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它们有什么不对劲?”

雨果把弄着身上那套连身服的腰带,似乎显得有些尴尬。“没错,我认为真有。你可知道……”

“你‘认为’?”

“我知道真有。我似乎还记得,当我建立这组方程式的时候——那是新的一节,你该知道——我的手指似乎按错一个程序键。当时它看来没问题,但我猜我内心一直在担忧。我记得曾想到它看来不对劲,但我正好有其他的事要做,所以把它搁到一边去了。可是,当婉达刚好指向那个我念念不忘的区域时,我便决定好好检查一遍。否则的话,我会把它当成小孩的胡言乱语,根本不会追究。”

“而你偏偏开启那一部分方程式给婉达看,就好像它正在你的潜意识里作祟。”

雨果耸了耸肩。“谁知道?”

“而在此之前,你们两人非常接近,抱在一起,两人都哭了?”

雨果又耸了耸肩,显得更加尴尬。

谢顿说:“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雨果,婉达透视了你的心灵。”

雨果跳起来,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那是不可能的!”

谢顿则缓缓说道:“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就拥有那种不寻常的精神力量。”他悲痛地想到伊图·丹莫刺尔,或者该说丹尼尔,后者是只有谢顿才知道的秘密。“只不过他可以算是某种超人。可是他透视心灵、感知他人思想、说服他人采取某方面行动的能力,的确是一种精神力量。我想,说不定婉达也具有这种能力。”

“我无法相信这种事。”雨果倔强地说。

“我能,”谢顿说,“但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他模糊地感到心理史学研究的革命已然迫近,但只是模模糊糊。

05

“爸,”芮奇以关切的口气说,“你看起来很疲倦。”

“我想是吧。”谢顿道,“我感到疲倦。但你可好吗?”

芮奇今年四十四岁,他的头发开始有些斑白,但他的八字胡仍旧乌黑浓密,看起来达尔味十足。谢顿怀疑他是否用过染剂,但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

谢顿说:“你的演讲告一段落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但歇不了多久。我很高兴回到家里,看看宝宝、玛妮拉、婉达,还有你,爸。”

“谢谢你。但我有个消息告诉你,芮奇。别再作演讲了,我这里需要你。”

芮奇皱起眉头。“做什么?”过去,在两次不同的情况下,谢顿两度派他去执行棘手的任务,但都是在九九派作乱的时代。据他所知,如今一切很平静,更何况执政团已被推翻,一位弱势皇帝已经复辟。

“是婉达的事。”谢顿说。

“婉达?婉达有什么问题?”

“她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得验出她的完整基因组,也要为你和玛妮拉做,小宝宝也迟早要做。”

“贝莉丝也要?怎么回事?”

谢顿犹豫了一下。“芮奇,你也知道,你母亲和我总是认为你有讨人喜欢的特质,能博取他人的好感和信任。”

“我知道你这么想。每当你试图要我做什么困难的事,你就一再这么说。但我要坦白对你说,我从没感觉到这种特质。”

“不,你征服了我和……和铎丝。”即使她的毁灭已是四年前的事,要他说出这个名字仍有极大的困难。“你征服了卫荷的芮喜尔,你征服了九九·久瑞南,你征服了玛妮拉。这一切你要怎么解释?”

“智慧和魅力。”芮奇咧嘴一笑。

“你有没有想到,你也许接触过他们的——我们的心灵?”

“不,我从没想到这种事。既然你提起了,我想说这实在无稽。请务必恕我直言,爸。”

“如果我告诉你,婉达似乎在一次难关中透视了雨果的心灵,你会怎么说?”

“巧合或想象,我会这么说。”

“芮奇,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能操控人们的心灵,就像你我操控语言一样容易。”

“那是谁?”

“我不能说出来。不过,相信我就对了。”

“这个嘛——”芮奇深表怀疑。

“我曾经到帝国图书馆,去查阅这方面的资料。有一个很稀奇的故事,时间大约在两万年前,换句话说,是在迷雾般的超空间旅行肇始期。故事的主角是个年轻女子,年龄不比婉达大多少,她能和整个行星沟通,那颗行星所环绕的太阳叫做‘复仇女神’。”

“不用说,当然是神话。”

“当然,而且残缺不全,但和婉达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芮奇说:“爸,你在打算些什么?”

“我还不确定,芮奇。我需要知道那些基因组,我还得再找些像婉达的人。我有个想法,某些小孩生来就有这种精神力量,虽然不常见,但偶尔总有。可是一般说来,只会为他们带来麻烦,于是他们学着掩饰。等到他们渐渐长大,他们的能力,他们的天赋,便埋藏在心灵深处,这是一种自保性的潜意识行动。在帝国境内,甚至仅在川陀四百亿人口之间,一定有不少像婉达这样的人。如果我知道了我所要的基因组,就能检验那些我认为可能的人选。”

“如果找到他们,你会怎么做呢,爸?”

“我的想法是,进一步发展心理史学正需要他们。”

芮奇说:“而婉达是你发现的第一个,你打算让她成为一个心理史学家?”

“说不定。”

“就像雨果。爸,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要她像正常的女孩那样成长,然后变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不会让你把她摆在元光体前,使她成为心理史学数学的一个活石碑。”

谢顿说:“也许不至于,芮奇,但我们必须取得她的基因组。你也知道,数千年来一直有人建议,应该为每一个人的基因组建档。只是由于手续昂贵,才没有成为例行公事,但是绝没有人怀疑它的用处。你当然看得出这样做的优点,即使不为别的,我们也能知道婉达有没有任何生理异常的倾向。假使我们早就有雨果的基因组,我确定他现在不会奄奄一息。不用说,至少我们可以这样做。”

“好吧,也许,爸,但顶多只能这样做。我愿意打赌,对于这件事,玛妮拉会比我坚决得多。”

谢顿说:“很好。但你要记住,别再做任何演讲旅行,我需要你待在家里。”

“看看吧。”说完芮奇便走了。

谢顿束手无策地坐在那里。伊图·丹莫刺尔,那位他确知能操控心灵的人,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做。而拥有超人知识的铎丝,也可能知道该怎么做。

至于他自己,他对新的心理史学有个模糊的憧憬,但也仅止于此。

06

取得婉达的完整基因组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首先,有能力分析基因组的生物物理学家少之又少,那些够资格的则总是很忙。

谢顿也不可能为了引起生物物理学家的兴趣,而公开讨论他的需要。他觉得,自己对婉达的精神能力那么关心的真正原因,是绝对有必要对全银河保密的。

假如还要列举其他的困难,那就是分析手续费贵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