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银河帝国5:迈向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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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婉达·谢顿(1)

婉达·谢顿:在哈里·谢顿的暮年,他变得最为怜爱(也有人说是依赖)他的孙女婉达。十几岁痛失双亲后,婉达·谢顿便献身于其祖父的心理史学计划,填补了雨果·阿马瑞尔留下的空白……

婉达·谢顿的研究内容至今大多仍然是谜,因为它几乎都在完全隔绝的环境中进行。得以与婉达·谢顿研究工作接触的人,只有谢顿自己以及一位名叫史铁亭·帕佛的青年(四百年后,他的后裔普芮姆对川陀的重生做出重大贡献,当时这颗行星正从大浩劫的灰烬中站起来〔基地纪元300年〕)……

虽不清楚婉达·谢顿对基地的贡献到了什么程度,但毋庸置疑,其重要性无与伦比……

——《银河百科全书》

01

哈里·谢顿走进帝国图书馆(脚步有点跛,最近这个毛病越来越常犯),朝一排贴地滑车的方向走去。在图书馆建筑群无边无际的回廊中,这种小型交通工具能够通行无阻。

然而,坐在某间银河地理凹室的三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里的三维银河舆图表现出银河系的完整风貌,此外,当然,每个世界都缓缓绕着星系核心旋转,同时还进行着转轴与前者垂直的自转。

从谢顿所站的位置,他能看见边境星省安纳克里昂以鲜艳的红光标示出来。它位于银河的边缘,占有广大的范围,但其中的恒星相当稀疏。安纳克里昂的不凡之处既不在财富也不在文化,而在于它与川陀的距离:足有一万秒差距之远。

谢顿一时兴起,在三人附近的一个电脑操作台前坐下,随便打了一个搜寻指令,心里明白得花上无数时间才能找到答案。某种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是出于政治因素,才会对安纳克里昂有这么强烈的兴趣——它在银河中的位置,使它成为当今帝国政权最不保险的领域之一。谢顿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屏幕,但耳朵则听着身旁的讨论。图书馆里通常很少会听到有人谈论政治,事实上,根本就不该做这种讨论。

谢顿不认识这三个人,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帝国图书馆的确有些常客,而且还真不少,大多数谢顿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其中一些讲过话。但这座图书馆对所有的公民开放,并没有资格限制,任何人都能进来使用其中的设备。当然是在限定的时间内。只有精挑细选的少数人,例如谢顿自己,才会获准“长驻”馆内。谢顿在此拥有一间上锁的个人研究室,而且得以动用该馆的一切资源。

其中一人(谢顿将他想成“鹰勾鼻”,理由很明显)正激昂地低声发表意见。

“让它去吧,”他说:“让它去吧。试图维系它,将花费我们巨大的人力物力,而且即使那样做,也唯有他们待在那里才有效。他们不能永远待在那里,一旦他们离开,情势便会立刻回到原点。”

谢顿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三天前,川陀全视才报道了这则新闻,说帝国政府已决定展示一次武力,好让桀骜不驯的安纳克里昂总督乖乖合作。谢顿自己的心理史学分析早就告诉他,这样做注定徒劳无功,但政府一旦闹起情绪,通常是不会接受任何劝告的。谢顿听着鹰勾鼻说着自己说过的话,不禁露出淡淡的、严肃的微笑。这年轻人没有心理史学知识的指引,竟然就能说出这番话来。

鹰勾鼻继续说:“如果不理会安纳克里昂,我们又失去了什么?它仍会在那里,仍在原来的地方,仍在帝国的边缘。它不会长了脚跑到仙女座星系去,对不对?所以说,它还是得和我们贸易,日子会继续过下去。他们是否向皇帝敬礼又有什么差别?你永远无法看出其中的差别。”

谢顿心中将第二个人命名为“秃子”,理由甚至更明显。这时秃子说:“只不过整件事并非孤立于真空中。如果安纳克里昂走了,其他的边境星省也会跟着走,帝国就会四分五裂。”

“那又怎样?”鹰勾鼻激愤地悄声道,“反正,帝国再也无法有效地自我管理,它太大了。让边境脱离,自求多福——但愿它做得到。这样一来,内围世界反倒会更强大,而且情况会更好。边境不必是我们的政治领域,但仍然会是我们的经济领域。”

此时,第三个人(“红面颊”)说:“我希望你说得对,可是这样行不通。如果边境星省都争取到独立,每个星省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掠夺邻邦以扩充自己的实力。战争和冲突将接连不断,最后每位总督都会梦想当皇帝。那将会像川陀王国崛起前的那段日子,会出现延续好几千年的黑暗时期。”

秃子说:“情况当然不会那么坏。帝国有可能分裂,但人民一旦发现分裂只意味着战争和贫困,帝国便会迅速自我愈合。人们会怀念一统帝国曾经拥有的黄金岁月,一切都会否极泰来。你也知道,我们不是蛮人,我们会找到一条出路。”

“正是如此。”鹰勾鼻说,“我们一定要记得,在过去的历史上,帝国曾经面对一个接一个的危机,而且一次又一次冲破了难关。”

但红面颊一面摇头一面说:“这不只是另一次危机,这是糟得多的一件事。帝国已经衰落了好几代,执政团的十年统治又摧毁了经济。自从执政团垮台、新皇帝即位以来,帝国一直十分疲弱。银河外缘的总督们什么也不必做,帝国即将被自己的重量压垮。”

“对皇帝的忠诚……”鹰勾鼻说了半句便被打断。

“什么忠诚?”红面颊说,“克里昂遇刺后,我们有好多年没一个皇帝,但人人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而这个新皇帝只是个摆饰,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没有什么事是任何人能做的。这不是另一次危机,而是帝国的终结。”

另外两人瞪着红面颊,双双皱起眉头。秃子说:“你真相信吗!你以为帝国政府只会坐在那里,让这一切发生吗?”

“是的!像你们两个一样,他们不会相信一切正在发生。我是说,等到相信已经太迟了。”

“假使他们相信,你又会要他们怎么做?”秃子问。

红面颊凝视着银河舆图,仿佛可能从那里找到答案。“我不知道。听着,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时情况还不会太糟。然后,当事态越来越糟之际,自会有其他人操心。不只我自己,过去的美好岁月也会消失,或许从此一去不返。对了,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听过一个叫哈里·谢顿的人吗?”

“当然,”鹰勾鼻立刻说,“他不就是克里昂的首相吗?”

“没错,”红面颊说,“他是某种科学家。几个月前,我听过他的一场演讲。能知道不只我一个人相信帝国正在分裂,这种感觉真好。他说……”

“他说一切都会没落,永久的黑暗时期即将来临?”秃子突然插嘴。

“喔不是,”红面颊说,“他属于那种真正谨慎的类型,他说这有可能发生。可是他错了,这必将发生。”

谢顿听得够多了。他跛着脚,朝三人围坐的桌子走去,碰了碰红面颊的肩膀。

“先生,”他说,“我能和你谈一会儿吗?”

红面颊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然后说:“嘿,您不就是谢顿教授吗?”

“我一直都是。”谢顿说完,递给那人一块印着他本人相片的识别瓷卡,“后天下午四点钟,我希望在这座图书馆中我的研究室里和你见面。你能赴约吗?”

“我得工作。”

“有必要就请个病假,这事很重要。”

“这个嘛,教授,我不敢确定。”

“就这么做。”谢顿说,“如果你因此惹上任何麻烦,我都会帮你摆平。现在,诸位先生,介不介意我研究一下这个银河拟像?我好久没看过这种东西了。”

他们默默点了点头,面对一位前首相,他们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三人一一向后退去,让谢顿来到银河舆图控制台前。

谢顿以食指伸向控制台,标示着安纳克里昂星省的红色随即消失。现在这个银河不再有任何标示,只是一团漩涡状的光雾,越接近中心光球处越为明亮,正中心则是所谓的银河黑洞。

当然,除非将影像放大,否则无法分辨个别的恒星,但那样却只能让银河的某一部分呈现在屏幕上,而谢顿想要看的则是全貌——看看正在消失中的帝国。

他按下一个开关,银河影像中便出现一系列的黄色光点。它们代表可住人行星,共有二千五百万颗。在代表银河边缘的薄雾中,分得清它们是一个个光点,但越向中心走去,它们的分布便越来越密。在中心光球周围,有个近乎连续的黄色带状区域(但在放大后,仍会分成个别的黄色光点)。当然,中心光球本身仍是白色,其中没有任何标志。在银河核心的汹涌能浪正中央,不会有任何可住人行星存在。

谢顿知道,尽管黄色的密度这么大,但在一万颗恒星中,拥有可住人行星的还不到一颗。虽然人类拥有行星塑造与大地改造的能力,上述事实依然成立。即使集中全银河的力量,大多数世界也无法被塑造成能让人类无需太空衣便能舒适地行走其上。

谢顿按下另一个开关。黄色光点不见了,但有一个微小区域亮起蓝光,那是川陀以及直属于它的各个世界。在不受致命威胁的前提下,川陀已尽可能接近中央核心。因此,它通常被视为位于“银河中心”,但这并不算完全正确。照例,人人都会对川陀世界的微小留下深刻印象。在广大浩瀚的银河中,它是那么小的一块,但其上所挤满的财富、文化与政府权威,其密度却又是人类前所未见的。

即使是这样,它仍注定毁灭。

那三个人几乎像是能透视他的心灵,或者,也许是他们看懂了他脸上的悲哀神情。

秃子轻声问道:“帝国真的即将毁灭吗?”

谢顿以更轻的声音回答:“有可能,有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站了起来,对三人笑了笑,便径自离去。但在他心中,他却声嘶力竭地高喊:一定会!一定会!

02

贴地滑车一辆接一辆排在一间大型凹室,谢顿一面爬进其中一辆,一面叹了一口气。曾有一段时间,就在几年前,他还意气风发地踏着轻快步伐走过图书馆无边无际的回廊,并且对自己说,虽然他已年过六十,却依然身强体健。

可是现在,他七十岁了,他的双腿迫不及待地老朽,使他不得不乘坐贴地滑车。虽然年纪较轻的人也总是利用这种交通工具,因为贴地滑车既省时又省力,但谢顿则是不得不这样做,其中的感觉就大不相同。

谢顿键入目的地,再按下一个开关,滑车便在地板上浮起少许。它以不急不徐的步调前进,非常平稳,非常安静。谢顿靠在座椅上,望着两旁的回廊墙壁、其他的贴地滑车,以及偶尔出现的步行者。

他超过了好些图书馆员,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看到他们时还是会莞尔一笑。他们属于帝国最古老的公会,拥有最虔敬的传统,而他们所墨守的行事方式,则较适合数世纪前,甚或数千年前的时代。

他们穿着白灰色的丝质服装,其松垮程度接近长袍。这种服装仅仅在颈部束紧,颈部以下则自由奔放。

就男性容貌而言,川陀与所有的世界一样,是在剃留胡须的两极之间摆荡。如今,川陀本地的男性(至少大多数区的男性)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而且据他所知向来如此。只有一些例外的情形,像达尔男性便一律留八字胡,他自己的养子芮奇便是现成的例子。

然而,这些图书馆员却留着古代的络腮胡。每位馆员的两耳之间,都布满相当短且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但上唇却一律裸露。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标示出他们的身份,并使得面部光洁的谢顿置身其间有点不自在。

其实,他们最具特色的一点是人人戴着的帽子(说不定连睡觉都不脱,谢顿这么想)。这种方帽以类似天鹅绒的质料制成,四面聚合于顶端,由一个扣子固定。它们的颜色五花八门,变化无穷,显然各有各的意义。假如你熟悉图书馆员的圈内文化,你就能根据帽子的颜色,判断某位图书馆员的年资、专长领域、成就的高低等等。它们有助于建立一个阶级秩序,每位馆员只要瞥一眼对方的帽子,便能判断是否应该恭敬以对(以及要做到什么程度),或是对方得对自己恭敬(以及到什么程度)。

帝国图书馆是川陀上最大的一座单一建筑(或许整个银河也无出其右),甚至远比皇宫巨大。它曾一度金碧辉煌,仿佛夸耀着它的堂皇与壮伟。然而,正如帝国本身一样,它已经开始凋零枯萎。就像一名年老的贵妇,虽然依旧戴着年轻时的珠宝,全身却已布满皱纹与赘肉。

贴地滑车在图书馆长办公室的华丽门口停下,谢顿随即走出来。

拉斯·齐诺面带笑容地迎接谢顿。“欢迎,我的朋友。”他以尖锐的声音说。谢顿好奇他年轻时是否唱过男高音,却从来不敢问。图书馆长始终是个威严的综合体,这个问题可能会显得无礼。

“你好。”谢顿说。齐诺有一把灰色的络腮胡,已经白了七八分,他头上则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谢顿了解其中的玄机,根本无需任何解释。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的炫耀,完全没有颜色反倒代表位居顶峰。

齐诺搓了搓手,似乎内心充满欢喜。“我把你请来,哈里,是因为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找到了!”

“所谓的‘找到’,拉斯,你是指……”

“一个合适的世界。你要一个遥远的世界,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一个最理想的。”他的笑容变得更灿烂,“你只要把问题交给本馆,哈里,我们就能找出答案来。”

“我毫不怀疑,拉斯,跟我说说这个世界吧。”

“好,我先让你看看它的位置。”墙壁的一部分滑向一侧,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银河则以三维影像呈现他们眼前,并且缓缓地旋转。红色线条再度标示出安纳克里昂星省,因此谢顿几乎可以发誓,刚才那段插曲正是现在的预演。

然后,该星省的远端出现一个明亮的蓝色光点。“它就在那里。”齐诺说,“它是个理想的世界,大小适中,水量充沛,富氧的大气层,植物当然少不了。此外,上面还有好些海洋生物。它就在那里等人进驻,无需做任何行星塑造或大地改造。或者可以这么说,没什么是不能在实际住人后再进行的。”

谢顿问:“它是个未住人的世界吗,拉斯?”

“绝对未住人,没有一个人在上面。”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它这么合适?既然你拥有它的详细资料,据我推想,一定有人做过探勘。为什么没有人殖民呢?”

“是做过探勘,但只有无人探测器做过。的确没有被殖民,想必是因为它距离一切都太远了。这颗行星和中心黑洞的距离,要比任何住人行星更遥远,而且远得多。我猜,对于任何准备殖民的人而言,它都嫌太远了。但我想对你却不算太远,你曾经说‘越远越好’。”

“没错,”谢顿一面说一面点头,“现在我还是这么说。它有名字吗?或是只有字母和数字的编号?”

“信不信由你,它真有名字。发射探测器的那些人将它命名为‘端点’,那是个古老的词汇,意思是‘一条线的尽头’,而它似乎正是如此。”

谢顿说:“这个世界位于安纳克里昂星省境内吗?”

“并不尽然。”齐诺说,“如果仔细研究红线和红色阴影,你会看出来端点星的蓝点位于界外些许。事实上,是在五十光年外。端点星不属于任何人;认真说起来,它甚至不是帝国的一部分。”

“那么你说对了,拉斯,它的确像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理想世界。”

“当然啦,”齐诺若有所思地说,“一旦你登上端点星,我想安纳克里昂总督就会声称它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那是可能的,”谢顿说,“但等问题浮上台面,我们才需要设法解决。”

齐诺又搓了搓手。“多么壮阔的构想啊。在一个崭新的、遥远的、全然隔绝的世界上,创设一个庞大的计划,如此一年又一年,十载复十载,一套汇集人类全体知识的百科全书便能逐渐成形,它将是本馆整个内容的一个缩影。要是我再年轻些,我会很希望加入这场远征。”

谢顿悲伤地说:“你几乎比我年轻二十岁。”几乎人人都远比我年轻,他更悲伤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