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兴夫皱起眉头:“数目太大了,如果是三五千元,我还可以想想办法。”
“小数目,我还用得着来找佟兄帮忙吗?”
佟光夫问:“做何用途?”
“我想到北京去请伶界大王谭鑫培到我的大新舞台来演出,这笔钱用来支付他来沪的费用。”
佟光夫摇头不语。
刘恭正说:“光夫兄,你是开银行的,我是做生意的。且不说我们有过患难之谊,就一般场面上说,我是向你借钱,不是向你要钱,有借有还,佟兄何必如此作难!”
佟光夫解释道“恭正兄你不知道,我虽然是个开银行的,可有时候也会一个银元难倒英雄汉。你不知道前一段储户们纷纷来兑现银子之时,我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当今乃社会大变局之际,你需要用钱,军政府更需要用钱,到处都需要用钱,你那个借钱请人来唱戏的理由,在董事会上是肯定通不过的。”
刘恭正不悦:“那么我这个忙,佟兄就不能帮了?”
佟光夫诚恳地说:“恭正兄,你救过我的命,按理说你要我的命我也应该给你。我现在手头确实掌管着银行掌管着钱,但是银行有规矩,我也责任重大,徇私情的钱,我很难借那么多给你。还望恭正兄能够谅解!”
刘恭正长叹一声:“佟兄既然这样说了,我还能怎样?只是,如果从开银行的佟兄你这里都借不到钱,叫我到哪里去借这笔钱呢?也罢,这个大新舞台如果红不起来,也只有让它垮下去了!”
他非常失望地转身要离开,正要出门时,佟光夫叫住了他。
“你等一下!”
刘恭正回过头来,以为有了转机。
佟光夫走近他身边:“那么多钱,我确实不能借给你。但是或许,我可以给你透露个消息。”
刘恭正敏感地:“消息?”
“按银行的规矩,这个消息我也是不应该透露的,但是,那个人或许和你是有因缘的。”
刘恭正急切地:“你就别卖关子了。”
佟光夫下了决心:“好吧,我总不能让我的救命恩人骂我太绝情了。你可以去找那个救过你命的女人韩如冰试试。”
刘恭正意外地:“她?”
佟光夫点拨道:“你知道吗?她可是一个大储户,在我们银行里存有大笔银子。你可以想办法从她那里借。如果她肯的话,就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
“她不过是个被人赎出去的书寓先生,怎么会有大笔财产?难道是捡到了杜十娘的百宝箱。”
佟光夫告诫地:“凡财宝自有它的来路,她信得过我这里拿来存着,我这里就要尽心尽力地替她保管好。我已经向你泄密了,你也不要去寻个究竟,只要她肯借给你钱就好。我想,在素不相识的时候她愿意出面救你一命,那么借你一些钱,应该也是她愿意做的。鉴于此,告诉你这个秘密我才不至过于内疚。”
刘恭正喃喃地道:“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不是想找一个姑娘做朋友吗?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书寓。”刘恭正对丹顿说。
“书寓是什么?”丹顿不解。
“你知道日本的艺妓馆吗?”
“知道一点。”
刘恭正给他课:“书寓就像是日本的艺妓馆,里面的姑娘就好像是艺妓,只卖唱,不卖身。当然,想得到她们的身体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得成为她的情人,而不是嫖客,你必须取得她的好感。”
他带着丹顿走蓝桥别墅。
张荣迎着他:“哟,刘公子来啦。韩小姐在楼上和梅倩姑娘下棋玩呢,您请。”
他朝楼上喊道:“主家,刘公子来了,还捎来一位洋客人!”
上了楼,韩如冰和梅倩与他们相见。
刘恭正也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丹顿。”
韩如冰说:“我见过。那毓道台要杀你的时候,是他先要救的你,看得出来,这位先生人不错。”
刘恭正看着梅倩:“丹顿先生远离家乡,在上海感到很寂寞,想找一个红顔朋友听听曲,说说话,你看能不能,请梅倩姑娘陪陪他?”
韩如冰语带讥讽地:“想不到刘公子倒给我这里介绍起生意来了?”
刘恭正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丹顿先生不是一个寻花问柳之徒,我看这四马路上也只有你这里是一块清雅之地,所以带他前来瞻仰。”
韩如冰笑了:“你倒是会说奉承话。”
刘恭正说:“至于我,也想和你单独说说话,不知你给不给面子?”
“刘公子能来寒舍已经是给我面子了,我哪能给脸不要呢?梅丫头啊,你就替我好好招待刘公子的这位洋朋友。”
“你要我给你唱曲吗?”梅倩给丹顿上好了茶,问。
“不,我只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天。”
梅倩感到新奇地:“你是个洋人,怎么会说中国话?”
“因为要到上海来工作,所以学的。”
“你的家在哪里?”
“很远很远,在英国。”
“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工作?”
“因为在上海可以挣到更多钱?”
梅倩惊讶地:“为了挣钱?你们英国人不是都很有钱吗?”
“不,英国也有很穷的人,找不到工作,或者工资很少。”
“原来是这样!”忽然间,她觉得和对面的这个陌生的洋人距离近了些。
丹顿在目不转眼地看着她。梅倩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丹顿的脸有些红了:“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的妺妺。”
梅倩笑起来:“不会的,洋人高鼻头凹眼睛,我怎么会像洋人?”
丹顿的脸更红了:“我不是说相貌,是说神态。不信你看——”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全家福片给她看,“这是我爸爸、妈妈、我,这就是我妹妹,是不是有一点像你?”
梅倩认真地看着:“人太小了,看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有一点像的。”
“你有这样全家人的照片吗?”丹顿问。
梅倩沉默了,摇摇头。
“你的父母没带你照过相?”
梅倩神色黯然:“我是孤儿,没有父母。要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
丹顿歉意地:“对不起,对不起!”他想改善一下气氛,“让我们来玩点什么,”他掏出一付扑克牌,“这个,你会吗?”
梅倩笑了出来:“我们是不玩这种洋牌的。”
“那玩什么?”
“麻将。”
“你可以教我吗?”
“你什么都不懂,麻将是要四个人打的。”
“那两个人可以玩什么呢?”
“掷骰子,你行吗?”
丹顿高兴地:“行啊,你教我就行?”
“输了可是要喝酒的!”
“行,我喝。”
刘恭正和韩如冰饮着茶,对坐而谈。
“上次在这里,听你一席说唱,获益非浅。”
“哦,青楼之闲书艳曲,也能使刘公子获益吗?”
“是啊,比如你说的那个青楼前辈李巧玲的故事,我就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回去以后,翻了一下《申江十美》,才知道李巧玲是同治七年刚斋主人主持评出的花榜状元。从十名入榜者可以可看出,当时文人雅士们看中她们的不仅是姿色美艳,更在于歌喉婉转和为人风范。”
韩如冰扫他一眼:“如此说来,刘公子倒是有心之人。”
“何止是有心之人,而且是对韩姑娘倾心之人!”
韩如冰眉心一动,但好话毕竟是受听的:“刘公子真对我有所倾心么?听上次所言,倒是对我重回这清和坊有所微词的。”
“上次我说话口无遮拦,想有得罪之处,还请原谅。从前清文人雅士评选花榜来看,他们是很看重品行和表演技能的,而且那时的书寓,确是以卖艺不卖身为荣的。”
“刘公子真的这么想吗?”
刘恭正说:“论才论识我自是比不上王韬,但读读王韬之书总能使我长些学识。王韬在《淞隐漫录》中将上海妓女分为艺妓和色妓。”
“艺妓如何?色妓又如何?”
“艺妓能玩之于歌筵舞席间,色妓则只可荐于枕席耳。”
“艺妓就不可荐于枕席吗?那不成了会歌会舞的尼姑了吗?”
韩如冰说出后二人禁不住笑了。
刘恭正说:“倒也不是,其实,艺妓本是活动于声色场中之人,卖艺不卖身既是一种规矩,也是籍以保护自己不受讨厌之人烦扰的借口。闺阁中良家女子犹多丧节者,为何独苛求于声色场中以卖艺为生的女子呢?所以,一般俗男人把卖艺不卖身之说视为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很不公正的。有时候,我也难以免俗啊!”
韩如冰被他的话打动了:“刘公子这一番话,实在是超凡脱俗的了,请受我一拜。”
说着,她起身认真地向刘恭正行了一个万福。
刘恭正也站起来回了一个拱手之礼:“不敢不敢,不知你这里有否王韬先生的那部《淞隐漫录》?”
“惭愧,还没有。”
“那好,我正好找来了一部,特为送给你,闲时可读。”他把书呈给韩如冰。
韩如冰感动地:“刘公子这可真是对我感之以情了,不知希望我以何为报?”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当然是我所期望的。”刘恭正看着她,“但是二者尚缺其一,投之以木李,报之以琼琚,我目前还做不到。”
韩如冰敏感地:“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去世后,家业维艰,手头银子拮据,除了以这套书当见面礼外,只能空手来看你,实在是羞惭的很。”
“刘公子这就见外了吧。”
“你真的不与我见外?”
“当然。”
刘恭正横下一条心:“你若真不对我见外,我倒有一事相求。”
韩如冰看出了他的一丝窘态:“我知道了,刘公子莫不是因为做生意周转有困难,需要从我这里借一些银子去用?”
刘恭正既汗顔又佩服地:“你真是洞若观火。”
“爽快人做爽快事而已,不知刘公子需要多少?”
刘恭正试探地:“不知能否借我五百元?做周转用,只需几日便可归还,按生意上的规矩,我付一分的利不知是否可以。”
“什么利不利的,”韩如冰从箱匣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你上次拿来的五百元,你拿去应急就是。”
刘恭正接过:“那我谢谢你了!”
韩如冰看着他问:“那么刘公子,今夜你是回家呢,还是留在此处?”
刘恭正不好意思地道:“今天我是借债之人,纵然韩姑娘有所厚爱,我又怎能有此厚颜?”
韩如冰笑着说:“也好,反正你我心中已有一线灵犀相通,若要两情相悦,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就请公子自便吧,我来送你。”
韩如冰送刘恭正下楼,他们经过梅倩的闺房,从外面看进去,看见梅倩和丹顿像两个大孩子般在掷骰子,玩得正欢。
韩如冰问:“你的洋朋友,要和你一同走吗?”
“他们玩得正开心,就不必打断了吧。”
韩如冰点头笑道:“也好。”
梅倩和丹顿童心焕发,玩得正酣。
丹顿掷出一把骰子,问:“这是什么?”
梅倩说:“这是地。”她掷出一把,拍手道:“我的是天,天比地大,你喝酒!”
丹顿喝了一盅酒。他又掷出一把:“这回我是什么?”
梅倩说:“你是人。”
她掷出一把,丹顿关切地问:“那你是什么?”
梅倩笑道:“我是妖。妖比人厉害,你喝酒!”
丹顿憨憨地:“为什么总是我喝酒?”
梅倩说:“你输了,当然得你喝酒。”
丹顿说:“那我们再来,这次你先。”
梅倩掷出一把,道:“糟了,这回我是个短。”
丹顿问:“什么点子比短大?”
梅倩说:“天、地、人、妖和长,都能吃短。”
丹顿说:“那我就掷个长好了,”他装模作样地在手中吹了一口气,大叫一声:“长——”把骰子掷了出去。
梅倩定眼看,大笑:“还真让你说准了,是个长。”
“那该谁喝酒了?”
梅倩爽快地:“该我。”她仰脖喝下一盅酒。
丹顿有些着迷地看着她:“你的脖子真好看!”
梅倩娇憨地:“去去去,接着来。”
丹顿说:“你得告诉我,什么点子最大,什么点子最小,要不每次掷完都是你说了算,这不公平。”
“好像谁要骗你一样,告诉你你要记住了:天、地、人、妖、长、短、一个比一个大,上一级吃下面所有的,懂了吗?”
丹顿想了想:“那不对啊,刚才你的妖怎么吃了我的人呢?”
梅倩耍赖地:“妖怪本来就是要吃人的嘛!你真小气。”
丹顿认真地:“那一会儿如果我是妖,你是人,我也吃你?”
梅倩说:“行!”
丹顿又问:“天上面是什么呢?”
梅倩说:“一个两点加一个四点就是皇,皇帝老子比天还大。”
“那比短更小的是什么呢?”
“三点五点加起来是杂八;两点五点或者三点四点加起来是杂七。”
“还有比它们更小的吗?”
“有啊,一点加四点,或者两点加三点,叫小婢。”
丹顿说:“好,我知道了,我们继续来。”他掷出一把:“天!”
梅倩掷出一把:“皇!皇比天还大,你喝酒!”
丹顿无奈,喝了一盅。他抓起骰子在手中摇摇,掷出去,高叫起来:“哈哈,这下我是皇!看你还有什么能吃我?”
梅倩笑道:“有啊,如果我掷出一个小婢,就吃死你的皇上。”她掷出一把,笑道:“你看清了,一个两点,一个三点,还真是个小婢!”
丹顿不服:“不对不对,最小的怎么能吃最大的呢?”
梅倩振振有词地:“这就叫轮回呀,皇上通吃其他,可总要有个东西来吃他,这就是最小的小婢了!”
丹顿想了想说:“小婢吃皇上,这从道理上说不通!”
梅倩鬼鬼地笑着,凑近他耳边道:“你这个洋鬼子不懂,小婢……就是,就是女人的那个,你说能不能吃皇上?”她说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不跟你说了,反正小婢就是能吃皇上,你得喝酒!”她拿起一盅酒灌丹顿喝下。
丹顿已有醉意,就势倒在她怀里:“啊,我醉了,我真的醉了!”
这时候韩如冰走了进来:“梅倩。”
梅倩抬起头来:“刘公子走啦?”
韩如冰说:“他看你们玩得正开心,就没来叫他。”
梅倩有些不好意思地:“你看这个洋人真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醉了。”
“那我叫张荣送他回去。”
“我也一起去,行吗?”
韩如冰点了她额头一下:“我看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他?”
梅倩一撅嘴:“鬼才喜欢洋鬼子呢,我只是想看看,洋人住的地方什么样?”
两辆黄包车在煤气路灯下走着。一辆上坐着护送丹顿回家的张荣。
另一辆上坐着丹顿和梅倩,丹顿把头靠在梅倩肩上。他的酒已经慢慢醒了。
丹顿喃喃地道:“哦,梅倩,梅倩,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丹顿看着星空:“这是我到上海来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到了丹顿的宿舍门口,黄包车停了下来。梅倩搀着丹顿下车,对张荣道:“老张伯伯,我扶他上去,你等我一歇好吗?”
梅倩扶丹顿走进他的房间。
“来,让我们把灯点起来。”丹顿划着火柴点燃了煤气灯。
灯焰在灯罩下轻轻地发出咝咝的声音。
梅倩好奇地:“这就是西方新式的灯?”
丹顿点点头,伸手去摸晃动着的链条:“如果你拉这一头,灯火就会变小。”
梅倩灵巧地把食指勾进练条上的环里,小心地拉着,灯光暗了下来。
丹顿贴在她身边,眼光落在她那小小的耳朵上,不大的耳垂上悬着的金耳环在闪着柔和的微光。
“怎样让它亮一些?”梅倩脸对着他问,蓝色的微弱的灯焰在她斜视着的眸子里闪烁着。
丹顿看着她:“拉另一头。”
梅倩拉动链条,看着灯火咝咝地变大,她开心地笑了。然后,她开始两头轮换着拉,灯光时明时暗,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因微笑而张开的嘴里,洁白的牙齿也在闪着光。她忽然淘气地一下子把灯拉灭了。
两个人完全陷入了黑暗。
“灭了,怎么办?”
“没关系,我们再用火柴来烧一下。”
梅倩笑了:“烧一下?”
“哦,应该是点一下。”
黑暗中扑哧一声,火柴的火苗重新点亮了煤气灯。
灯光中,他们两人慢慢拥抱在了一起。
但是当丹顿要吻她的嘴时,她伸手挡在他的嘴唇前:“还不行,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丹顿看着她:“这就是说,我还可以再来找你?”
梅倩点点头。
丹顿又问:“你以后还会到我这里来吗?”
梅倩依然点点头。忽然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对不起我要走了,老张伯伯还等在下面呢,要是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乱想的!”
她从他的房间里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