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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还钱(1)

几天后再到蓝桥别墅的时候,刘恭正把一张银票递给韩如冰。

“这是借你的银子,完璧归赵。”

韩如冰惊讶道:“怎么,刚借了三天,就归还了?”

“我是拿它去周转用的,周转开了,有了银子回来,自然要还给你。”

韩如冰看一眼银票:“为何借五百元,还回的却是五百五十元。”

“不是借款时说好了的么,我要付你十分之一的利息。”

“区区三天,哪里需要付这么多的利息?你也太客气了吧?”

“哪里哪里,别人拮据时肯借钱,等于是人落水时伸手拉一把,我自要表示一分谢意!再说有,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钱付利息,人家才乐意再借钱给你。”

韩如冰敏感地:“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还有丰厚的利息,公子你以后如果还需要银子周转,我自然是乐于借给你的。”

刘恭正看着她:“那我就再次直言相求了。我手头还有一笔帐目周转不过来,只是五百元不够,如果你手头宽裕的话,能否再借我一千五百元?”

韩如冰不解:“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还来这五百元,再借一千元去不就是了?”

刘恭正认真地:“这不一样。借五百还五百,这一笔帐已经清了。再借就是另一笔了。如果这五百元不还,就再借一千,岂不是一债不清又举一债吗?于你于我,心里面都不清爽。”

“你这样说倒也有些道理。那我就再借你一千五就是了。”

“说好了,还是十分之一利。”

“利息就免了吧,朋友之间,何必斤斤计较?”

刘恭正说:“正因为是朋友,才要双方都有好处可得。你借给我,不日之内,定可归还。”

申江酒楼一个临街的包间里,刘恭正请了孙玉声、项松茂、佟光夫、汪笑侬等一干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肴。

刘恭正大模大样地问酒保:“你们这里最近有什么好菜吗?”

“现在河豚正是时鲜的时候,要不要给几位先生每人来上一条?”

“河豚?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好啊,既有美味,岂有不尝之理,就给我们每人来上一条吧。”

项松茂劝阻道:“恭正,河豚太贵了,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不是最近手头正紧吗?”

刘恭正笑道:“手头虽紧,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他拿出一张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交给四盏灯:“四叔,这张银票,你去银行兑出来,三日之后,再准备一张一千六百元的,我有用。”

四盏灯有些担忧地:“少爷,你这么借来还去的,能行吗?不会捉鸡不成反而蚀把米吧?”

“你放心好了,敢舍得有钱出去,才能赚得大钱进来!”

汪笑侬看不明白了:“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恭正今天这顿酒,又是什么名目。”

“名目嘛,是要谢佟光夫兄仙人指路,他虽不能徇私情贷款给我,却指点了一条我能够贷到大笔银子的妙法。”

孙玉声顿悟:“我知道了,恭正兄这是在演一出钓金龟,只不过钓的不是金龟婿,而是……”

刘恭正一摆手:“打住。天机不可说破,说破就不灵了!”

这时候酒保端上凉菜:“冷盘来哉。河豚已经做起来了,请各位先生耐心等候。”

项松茂说:“河豚可是会毒死人的,你这里做得保险吗?”

“先生放心好了,河豚是我们这里的招牌,岂能让客人中毒?”

汪笑侬道:“说起河豚,我有一个笑话。有几位食客到这家酒楼,点了河豚,却又怕中毒。听说河豚之毒要半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一位聪明的食客便想了个妙方,把一块河豚肉和其他菜肴放在一只碗里,端出去给街对面的乞丐吃。他们从酒楼窗口看到那乞丐半个时辰后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大胆地吃将起来。待他们吃完走出酒楼时,刚才那个乞丐问他们道:你们吃过河豚了吗?味道如何?食客不解,问乞丐道,你这是何意呀?乞丐笑道:谁不知道河豚有毒?我看到你们吃完后都安然无恙,那么我也可以吃了。说完,从碗底将刚才食客给他的那块河豚肉翻将上来,大快朵颐也!”

说毕,众人大笑。

孙玉声走到窗前:“我倒要看看街对面还有没有如此聪明的乞丐?”

他从窗口看下去,忽然大惊道:“不会是我花了眼吧,那边有个乞丐,竟然像是前清上海道的毓道台!”

众人忍不住都往窗前涌去。

垃圾箱前,一个衣着贫寒,乞丐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捡拾东西。等他抬起头来,大家看出这果真就是先前的上海道台毓昌。只见他从垃圾中找到了一只别人扔掉的剩包子,饥不择食地塞进嘴里,贪婪地大嚼着,不小心噎了一下,两行老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窗前的这些人都不禁默然,继而唏嘘感叹起来。

孙玉声说:“谁能想到,当年威振八方的毓道台,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汪笑侬道:“朝代更替,天地翻覆,道台还不如个戏子。他要是学我当年的样,早早地辞官下海学唱戏,即便成不了角儿,也不至于如此吧!”

项松茂说:“人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虽然清朝倒了,可是他即便是吃吃他当道台时的老底子,也不至于惨到如此地步吧。”

“那就说明,此人虽然是个酷吏,却也真是个清官。一旦无官可做,无晌可支,便家徒四壁,无人问津。他是彻底地被时代所抛弃了。”佟光夫说。

“这位毓道台毓昌是上三旗贵族,看来他既不会种地也不会做工,只会做官。大清灭亡,他也就没了生路,再加上他以前执法严峻,得罪了世人,当他落难之际,也就鲜有人肯出来帮他了。这样吧,看在同是旗人的份是,我虽不能请他吃河豚,总得叫堂倌送一碗面让他暖暖肚子吧。”汪笑侬叫来了堂倌。

“喂,老叫花子,有客人赏你一碗面吃!”堂倌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浇头面送到毓昌面前。

毓昌看着那碗面,虽馋,但不动声色:“你叫我什么?告诉你: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堂倌没好气地:“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他端着那碗面走回店门口。

毓昌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

堂倌端着面走回来。

汪笑侬问:“你怎么把面端回来了?”

“那老叫花子说什么: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他不肯接,我有什么办法?”

汪笑侬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对他说:老先生,有人请你赏光吃一碗面!”他拿出一个银角子,塞到堂倌的衣袋里。

堂倌又端着那碗面走了回来,对毓昌道:“老先生,有人请你赏光吃了这碗面!”

“这样说话还差不多!”毓昌接过面,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

刘恭正在酒楼的窗前,看着毓昌的身影,一个想法浮上了他的心头。

当落魄的毓昌回到家里时,蓦然看见刘恭正竟端坐屋中,大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恭正笑道:“毓道台,我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

毓昌急忙做出饥饱无虞、泰然自若的样子:“不知刘公子潜入我毓宅有何贵干?”

刘恭正大笑:“潜入,你如今家徒四壁,门上连把挂锁都没有,还用潜入吗?”他一指,“你看看,你这府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小偷一顾?”

毓昌不悦地:“那么刘公子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来看看前清道台毓昌大人的日子过得可好?”

毓昌自尊地:“不用你操心,我的日子过得逍遥得很。”

“逍遥?看你这身衣服多日不洗,肮脏不堪,谈何逍遥?”

毓昌强打精神:“鄙人没有洁癖,我这是学王荆公,扪虱自乐。”

刘恭正说:“就算你这是不修边幅,但每日三餐不饱,总不是乐事吧。”

“我如今不做公堂了,每日无所事事,吃那么饱干什么?有两餐足矣。”

刘恭正点他的穴道:“我看你米缸空空,锅灶冷冷,不要说两餐,就是一餐,恐怕也是从街头上不那么体面地寻来的吧?”

毓昌终于忍不住了,大怒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请问你今天到底所为何来?是为了报复我吗?不错,我是曾经抓过你,绑过你,还差一点杀了你的头,但那都是我在道台任上的事,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放了你一马,只给你来了一个断发代首,就算有所得罪,你的朋友潘月樵也硬把我的辫子割了去,也算是一报还了一报,你刘恭正还要怎么样?你们革命党起义成功了,抄了我的家,没了我的产,只给我留下了一条命在这里苟延残喘,你今天来,莫不是要把我这条命也索去的吗?”

刘恭正摇摇头:“毓昌啊,你错了。你在任之时,严刑峻法、杀人无数,得罪的人太多了,清朝倒台后才惶惶如丧家之犬,流落街头,无人肯帮,似这样窝窝囊囊地苟活着,真是生不如死……”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一句我该去死了,是吗?”毓昌气得发抖。

“不,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是今天在酒楼上看着你在街边吃别人施舍之食,忽有物伤其类之感。谁能担保曾经威风八面的人物,不会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呢?”

“那么你仅仅是来可怜我的?我告诉你,大可不必。”

刘恭正看着他:“如果我此来是想给你一份工作,付你一份薪水,让你可以体体面面地自力,在民国做一个平安百姓,也大可不必吗?”

毓昌大感意外地:“你想给我一份工作?为谁干?”

“当然是为我。”

毓昌问:“干什么?”

“我的大新舞台,需要一个给戏园子维持秩序的管事,职位嘛,就叫做襄理吧。”

毓昌冷笑道:“竟有此等好事?可是你看见了,我穷困潦倒,身无分文,无钱可以入股。”

“要钱入股我来找你干什么?我要得是你堂堂前清上海道台的名气!要的是你在当道台时严刑峻法的声望!”

毓昌明白了:“这么说,你是要我给你看家护院?”

“没错。戏园剧场是容易滋惹生事之地,我想礼聘你出山来当安全总管,镇慑上海滩的地痞流氓!”

毓昌惊怒:“真是好主意,竟要毓某四品道台,去当你大新舞台的保镖!”

刘恭正说:“这活轻松得很,你每日只要端着铜烟壶,潇潇洒洒地转几圈就行了。”

“如此一来,上海滩都知道你刘恭正手眼通天,前清大员成了风月场的门房,大新舞台更要名满天下了。”

刘恭正点头道:“正是此意,毓大人如能屈就大新舞台襄理,这影响,可比分发一万份帖子还要大。晚生留学欧洲时,见过西洋商号做广告。晚生此举,可谓青出于蓝!毓大人你是旧朝代的佼佼者,晚生是新社会的探路人,你我二人,何不新旧合流,一同去开创一个新世界呢?”

毓昌断然拒绝:“不行,此事我不做?”

“利人利已之事,为何不做?”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刘恭正笑道:“以己之长,自食其力,谈何失节?你还真以为是个堂堂四品朝庭命官么?你这个道台要是不倒台了,我能到这里来请你,让你重新站起来吗?”

毓昌想了片刻:“看来你刘恭正倒是一个忠厚之人,你的美意我谢了。不过,此事我还是不能答应。你若有钱,为何不去开厂办实业,富国强民?却搞这些声色犬马的东西。如果你铺铁路、开矿山,以求实业救国,老朽倒愿成为你的马前之驱。”

刘恭正说:“看来毓道台虽然倒台了,却还有一份济世救民之心。只是,工厂矿山,那些事情早有人去做了,我若硬挤进去做,也未见得能做好。我告诉你一个典故吧,美国西部曾发现一座金矿,成千上万的人都去淘金,结果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人淘到了金子,其他人都无功而返。你知道吗,最后是谁成了百万富翁?”

“自然是那个淘到金子的人。”

“非也。成为百万富翁并不是淘金者,而是一个名叫卡尔的聪明人。他根本不淘金,只卖铁铲钢镐等工具,所有淘金者都得买他的工具,于是他就赚到了所有人的钱。而那些淘金者,绝大多数都血本无归。现在情势也一样,清朝垮了,民国兴了,所有富贵人都想学西方,开工厂办实业。这时候我就不应该去凑那个热闹了,而应该办一个喝茶听戏娱乐开心的地方。要知道,办实业可能赚钱也可能赔钱,而无论老板还是工人都喜欢喝茶听戏。生意好,他们会从戏中寻开心;生意不好,他们也要到戏中来散散心。毓大人啊,我这不是声色犬马而是娱乐救国。你懂吗?”

毓昌无言,沉默着。

刘恭正说:“此事我提得突然,你不用马上回答我,请你好好思量一下。听说你道台不当了以后,你的家人还在家乡受着穷困。你如果愿意屈尊跟着我干,我自会不计前嫌,好好待你。你可以赚我的银子养他们,肯定比你当知府时要多!你不愿意屈尊,我也等你十天。”

他放了一小迭银元在他积满灰尘的桌上:“不要再去街上找食了,这是你十天的用度,十天后,我听你消息!”

刘恭正走了。

看着他背影远去,毓昌陷入平生最大的苦恼之中。

几天以后,刘恭正再次来到蓝桥别墅,把一张银票递过去:

“这是还你那一千五百元。”

韩如冰诧异地:“这么快,就周转开了?”

“做生意嘛,资金上的缺档,有时候就在一两天之间。有时候一元钱固然能难倒一个英雄汉,可一两天的期限也能逼得经商者倾家荡产。”

“此说倒也是。”她看一眼那张银票,“怎么是一千六?刘公子,你总这样做,就是小看我韩如冰了吧,好像我是放高利贷的人。”

刘恭正说:“我有我的道理,父亲教给我的:借钱之道,一在于有借有还,二在于给人好处。有借无还,下次别人自然不肯借给你。一点好处也不给人,那么人家为什么非要借给你呢?”

韩如冰一笑,多少有些讽意:“你倒是把父亲传授你的借钱秘方用到我身上来了。只是,你这样借钱还钱,恐怕不尽然是为了生意上的周转吧?”

刘恭正掩饰地:“你为什么这样想?”

韩如冰了然于心:“刘公子借五百还五百五,借一千五还一千六,无非是要得到我一个信任。是吗?”

刘恭正只好点头:“是。”

“在有借有还这一点上,你确实是守信的。在给人好处这一点上,你也算是为人慷慨。”

“你过奖了。”

韩如冰话锋一转:“可是据我猜测,公子你所缺的绝不仅仅是这么点钱。我想你可能需要借一大笔钱,却不知道你要用这笔钱来派什么用场?你若对外人这样,自是无可厚非。但你对我这样,你我之间未免就生分了。你若不敢相信我,我也不敢相信你。你若真的把我当成红顔知已,不妨对我坦诚相见!”

刘恭正听得汗顔,抬起头来:“韩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又聪明过人。既然你已经把说话到这个分上,我只能把借钱的目的和盘托出了。”

“公子但说无妨。”

刘恭正说:“自家父去世以后,恭正承担家业。怎奈各项产业都在青黄不接之时;而大新舞台,在这沪上各家戏园群雄逐鹿之际,也难以鹤立鸡群。想来想去,唯有大胆出招,到北京去请当今伶界大王谭鑫培来大新舞台挂牌演出,才能使大新舞台在上海独占鳌头。但请谭老板来沪,所需不菲,得要一大笔银子才行!”

韩如冰嗔怪他道:“这是好事啊,为何要不早点直说,却偏要借钱还钱地扭捏作戏?”

刘恭正道:“要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我怕你信不过我。”

韩如冰有些幽怨地说:“这首先是你信不过我呀!你需要借多少?”

“若要办成此事,得要……三四万元吧,不知你能否……?”

韩如冰忽然脸色有些变化:“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么多钱能借给你?”

刘恭正暗暗一惊,掩饰道:“猜测而已。我看你谈到钱的神态气度,心想若没有一些银子做底气是说不出来的。到你这里来投石问路,也算是病笃乱投医吧。你若借出那么多银子有难处,就当我没有开过这个口就是。”

韩如冰释然一笑:“算你是投对医门了。这样吧,我借给你五万,如何?”

刘恭正压住狂喜:“那是再好不过。等谭老板在大新舞台演出结束,票房收回银子之时,立即还你。利息呢,还是按照……”

韩如冰止住他:“利息我一分不要!但有一个条件—”

“请说。”

韩如冰道:“我也十分仰慕小叫天谭老板的大名,你若请他来到上海,定要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以尽钦羡之情。如有可能,我还想向他学上一两段唱。”

“这个当然。我是请他来的戏院的东家,这点面子他总要给我的。”

韩如冰把一盏茶递给他:“公子,请喝茶。”

刘恭正接过茶喝了一口,他抬起头来,发现韩如冰的些异样地在默默看着他。

刘恭正被看得多少有些不自在起来:“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韩如冰眼含深意地:“现在,你我之间可以坦诚相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