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板,你想要盘掉大新舞台?”
四盏灯大惊失色:“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四叔,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说说而已,想听听诸位的意见。”刘恭正看着他特意请来商议的汪笑侬、潘月樵和洪正秋。
四盏灯充满感情地道:“这大新舞台,办到如今这个样子多不容易啊,不但在上海滩独领风骚,有时候简直是日进斗金啊,你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呢?”
刘恭正笑道:“日进斗金,不过是形容罢了,不过戏院开好了确实还是能赚钱的。但是银行要是开好了,岂不是更赚钱吗?佟光夫现在就打算自己挑头开办一家私人银行。他有办银行的本事,但是却没有开银行的资本,所以想和我合伙,由我出资本,他来经营。”
汪笑侬道:“要是从赚钱着眼,给银行投一点股,倒是可以考虑的。为了筹集股本,你的其他几个产业倒是可以盘出去,但是为何非要盘出大新舞台呢?”
“开办银行的本金不是个小数目,而我的产业中,最值钱的当然就是这个大新舞台了。若把全部家当都盘出去换钱,我就是银行的大股东,若只是小打小闹,就只能当个敲边鼓的角色,意思也就不大了。”
潘月樵说:“我看四盏灯说得对,你要盘掉别的产业可以考虑,但是盘掉大新舞台万万不可!我潘某不就是前车之鉴吗?这大新舞台当初就是你父亲刘怀仁刘老板和我合开的,他是大股东,我是二股东。可是辛亥革命来了,我头脑热昏,不顾你父亲的反对,抽出了我的所有股本投入了革命,本是为了革命理想舍家纾难之举,可结果呢?不但倾家荡产,而且理想破灭。所谓革命,根本就不是我原来所想的那么回事,而且为官从政,也根本不是我等之辈能干的事。乱跳了一阵,到头来两手空空,还是只好回到戏台上来干自己的老本行。说到底,我这个戏子只懂唱戏,不懂别的。硬去做自己完全不懂的事情,安有不败之理?”
“月樵所说极是。”汪笑侬道,“你要盘掉所有产业投资办银行,此举风险太大!佟光夫要办银行,自有他的道理,他是学金融的。而金融非你刘老板所长,你之所长,在于经营戏院,不能舍长趋短。再者,办银行,对佟光夫是无本生意,只要拿筹到的资本一显身手,而对你来说则是要豁出身家性命,这确实太冒险了!重要的是,大新舞台已成气候,丢了太可惜!盘给别人,谁又能像你办得这样有声有色?况且,开戏院是挣钱,办银行也是挣钱,这个大新舞台,凝聚了你刘家父子二人的心血,也是我们这些戏子的安身立命之所。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刘恭正到底是对经营这个可以从中看出众生之象的戏剧舞台更有感情和兴趣呢?还是宁愿去当一个不管经营只拿红利的银行股东?”
“你们说得对,要放弃大新舞台,其实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的。这是你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处。但是佟光夫要白手起家办银行,希望我在这个赌局里下一个大注,对我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刘恭正心有不甘。
洪正秋发了话:“下注可以,但不能把老本押上!我认为,你有些产业经营得并不很好,倒是可以考虑盘出去,换得资金来干点别的事。比如龙虎人丹,确实是和日本人叫上了板,但是收益并不理想,不如放弃掉算了。”
刘恭正感叹地:“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几位说得都很有道理。大新舞台,你们放心,我决不会放手,要一直办下去!至于其他几项产业,是取是舍,容我再作考虑。”
汪笑侬提醒道:“在这件事上,你刘老板是唱主角的,我们不过是在一旁看戏的,你刘家的产业怎样经营才是最好,还是要你自己来做定夺。而且,还要和夫人商量一下吧?”
刘恭正在小床前看着两个已经入睡的女儿。
他看着刘晓男甜甜的睡相,喜不自胜地:“这个小囡,真是漂亮!”
贝玉洁有些醋意地:“亚男就不漂亮吗?”
“当然也漂亮,不过还是晓男更漂亮。”
贝玉洁噘起嘴:“你偏心,你的意思是,那个韩如冰比我漂亮,是不是?”
刘恭正有些不快地:“你看看你,没来由地就吃醋。小囡人见人爱,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认为,上次那批照片印出来,就是小囡最抢眼嘛!”
“那还不是你让她抢眼的?你把她的照片印在香烟纸上,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这个香烟上的小囡。你要是把晓男和亚男的照片一起印上去,把那香烟叫个姐妹牌,那我们两个女儿不是都抢眼了吗?”
刘恭正哭笑不得地:“真是妇人之见!小小的一个烟盒上,能印两个小囡的照片吗?再说那时候亚男刚满百天,脸还没有长开呢,印到烟纸上去,好看吗?商标不好看,叫不响,谁肯买你的香烟?你不知道小囡这张照片为我们赚了多少钱?当娘的倒吃起女儿的醋来了!”
贝玉洁被抢白了一通,委屈地:“我哪里是真的吃醋啦,不过是跟你撒撒娇嘛?倒叫你训一顿!你凭良心讲一讲,我对小囡怎么样?是不是像亲生骨肉一样痛爱的?我要是像后娘一样虐待她,她能这样人见人见人爱吗?倒是你,对这两个女儿确实是有点偏心的,你每次回来总是抱晓男抱得多,抱亚男抱得少!”
刘恭正振振有词:“晓男的亲娘不在,我当然要对她偏爱一点。”
贝玉洁听了更生气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后娘当得不好,那你把她的亲娘再请回来好了!”
刘恭正也火了:“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贝玉洁更加委屈:“我无理取闹?我贝玉洁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嫁给你刘恭正,刚当新娘子就接受了一个私生子,我不嫌弃,尽心尽力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养得如花似玉的样子,不过跟你发两句嗲,倒成了无理取闹了!”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坐下来生气。
收音机在一边响着:“……各位听众,这里是杨乐郎空谈节目。先来讲讲时事:欧战爆发了,西洋人互相之间打相打,打来打去,虽然没有打到上海,却打上海的股票打得一落千丈。股票一跌,全上海的人都要愁眉苦脸了。依然保持微笑的,也只有小囡牌香烟上面的那个胖小囡了。不要急,不要燥,快去买一包小囡牌香烟吸一口,保管侬烦恼全消!”
贝玉洁关掉收音机,气恼地:“真讨厌,连收音机里也在拍你的马屁!”
刘恭正笑了:“那是在为小囡牌香烟做广告,收了钱的。”他和解地道,“好了好了,不要气了,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贝玉洁不理他。
刘恭正走过来:“昨天我请佟光夫吃饭,因为他被张勋免了职,为他压压惊,你哥哥贝祖铭也在座。佟光夫说他准备自起炉灶开办一家银行。但他没有资金,想说动我盘掉手里的产业,把钱都投到他的银行里去,当个大股东。你知道,银行要是办好了,是可以挣大钱的,所以我心有所动。”
“那我哥哥是什么态度?”
刘恭正笑笑:“你哥哥滑头得很,他不会冒这个风险,已经决定到北京的中国银行去任职了。”
“我问他对佟光夫要跟你合作是什么意见?”
贝玉洁不问还罢,一问反倒引起刘恭正一肚子气:“你哥哥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爱答不理的。就因为婚宴上送来了一个小囡,好像你们贝家就吃了天大的亏,和你一样小肚鸡肠!”
他这一说又把贝玉洁惹火了:“我们贝家人都小肚鸡肠,你还和我商量什么?去找你小囡的那个亲娘商量好了!”
刘恭正也真的恼了,忿忿地道:“你以为我不会去?既然和你商量不通,我就去和她商量商量又何妨?她总比你有主见!”
说着一甩手走了。贝玉洁自知失了言,只能一个人在家里伤心流泪。
刘恭正在四马路上独自徘徊。和贝玉洁吵架后,他心情不快,确实是希望能找旧日情人韩如冰倾述一番,但毕竟和韩如冰已经反目,是否去找她,他在犹豫着。有企图拉客的妓女上前和他搭讪,他毫不客气地把她们挥开了。
徘徊了一阵,他打定了主意,调头向蓝桥别墅那边走去。
拍开门,张荣惊讶道:“是刘先生?您可是……长远没有来了。”
刘恭正开门见山:“韩如冰在吗?我想和她说说话。”
“回刘先生,不巧得很,我们主人她不在家。”
刘恭正问:“是真的不在家,还是她吩咐了你们不肯见我?”
张荣笑道:“我哪里敢骗你,我的主子确实不在家,是和佟先生的夫人约了去喝咖啡了。”
刘恭正只好说:“我正好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她,既然她不在,我就告辞了。”
但他心里想得是:她这时候去和徐美玉喝茶,莫非……?
韩如冰好奇地用小勺搅着杯中的咖啡,问:“这是什么咖啡,怎么全是泡沫?”
“这叫卡普其诺,是意大利的做法,光夫推荐我喝的,我很喜欢这种味道,
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的。”徐美玉说。
韩如冰尝了一口:“唔,确实蛮香的,比那种苦苦的咖啡要好喝!看来你当上了银行家的太太,就不喝茶,只喝咖啡了。”
徐美玉叹口气:“什么银行家呀,你不知道,他的银行经理被新任的都督给免了吗?”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储户的利益才得罪了袁氏官府。风声紧张的那两天,我还真的担心他顶不住压力会把储户的名单报上去呢!我想请你给佟先生带一句感谢他的话!他被罢了官,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有本事的人总归饿不死的。民国银行的经理不让他当了,正好由他自己出面来开办一家银行,一家不受官府管的银行!”
这是一个对韩如冰非常重要的信息:“佟先生真的要自己办一家银行?”
徐美玉点点头:“他决心已下,只是万事开头难,他虽是管银行的,但自己手里没有多少钱。不过不要紧,他已经开始募集资金了,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的张公权和浙江银行上海分行的李馥荪都是他的好朋友,都会帮他一点。当然还是不够的,所以他这些天还要去找朱葆三、虞洽卿这些商界的头面人物,要是能说动一两个人来当大股东,或者能找到一笔大的存款,开办新银行就不愁了。”
韩如冰沉吟着:“如果佟先生看得起我的话,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他一把的。”
徐美玉高兴地:“真的?”
韩如冰认真的点点头:“真的!”
徐美玉说:“那太好了!光夫其实是知道你手里是有些银子的,你在民国上海里有大笔的存款。不过他不好直接问你,想让我先探探你的意思,因为银子的事情是关系到人家生计的大事,不是特别信任的人,是不好贸然开口的。”
韩如冰爽快地道:“我相信佟先生的为人,自然也会相信他开的银行,明天你就带我去见他,我要当面和他说!”
“佟先生,我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保护了我们储户的利益,坚持不向官府呈报储户名单而被免职,我要当面谢你!”韩如冰向他鞠了一躬。
佟光夫连忙拦住她:“这是银行家的操受,应该如此的。”
韩如冰说:“第二个意思是,当年民国上海银行初办之时,别的银行都停兑银子,只有你讲究信用,坚持兑换,我才把我的银子全都存到民国上海银行里的。与其说我相信的是民国上海银行,还不如说是相信你佟先生!现在我听说佟先生正准备自己开办一家银行,所以想把我的存款都取出来,存到你新开的这家银行里来。表示我继续信任你佟先生,同时也算是支持你要办的新银行!”
佟光夫喜不自胜:“是你在民国上海银行中的全部存款吗?”
韩如冰郑重地点点头:“是。我的全部家当,我的身家性命,过去是拜托给民国上海银行,今后就拜托给你佟先生了!”
“你这样信得过我,让我感动。说实话,我要办这个新银行,别的不缺,缺的就是资金。你肯把钱存进来,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但是,你真要把全部的钱都交给我这个银行来保管吗?需不需要分散一点,以备万一?”佟光夫问。
韩如冰说:“对银行的信誉,我是有过比较的,如果佟先生的银行都不保险,那么还有哪家银行能够万全呢?”
佟光夫感动地道:“你如此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知道,你的这笔银子数目相当可观,有了它,甚至可以说我办银行的主要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从佟光夫家里回来,韩如冰刚刚进门,张荣就告诉他:“刘先生在楼上等你。”
“哦?他又来了。”韩如冰心中一动。
“他说有要事要和你谈。”
韩如冰一上楼,就语带讽刺:“刘老板好久不来了,怎么忽然对我这里又有了雅兴,昨天没碰上,今天又来了。是来叙旧呢?还是来谈天呢?”
刘恭正笑道:“我们两个人虽然分道扬镳,但一分旧情总还是有的吧。”
韩如冰一针见血:“可你今天不是和我来谈情,而是来谈钱的吧?”
刘恭正坦然地道:“我就是跟你来谈谈有关钱的事。佟光夫要自办银行,缺钱;而昨天凭借美玉请你喝咖啡,今天你又到他们家里去了,我想,他应该是在说动你把你的钱放到他的新银行里去。”
“不错,我确实是要把我的钱转存到他的新银行里去,不过不是他说动我,而是我主动要么做的。”刘恭正如此坦然,她也就直言相告。
刘恭正问:“你是说转存进去?”
“是啊,我相信他这个人,自然相信他要办的银行。”
“佟光夫是我的朋友,你支持他,我自然高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那一大笔钱如果只是存进他的银行,是不是有点亏啊。”
韩如冰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刘恭正认真地:“我有一个建议:你这笔钱,可以不作为存款,而是投入到银行里去做股本。你本人也就可以不做存户,而当股东。你以为如何?”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这笔银子不作为存款,而是当作本钱?” 韩如冰显然还不具备投资的意识。
刘恭正说:“正是这个意思。当股东的收益,显然要比当储户要大!”
韩如冰也动心了:“那么,佟先生为什么没有和我提起可以当股东的事呢?”
刘恭正淡淡一笑:“佟先生自然有他的考虑。当储户,他只要付你利息就行了。而当大股东,却是可以对如何经营银行发表意见的。他是学金融的,自然不希望你这样一个不懂金融的人对如何经营说三道四。”
“我不懂,我可以不说呀。”
刘恭正又淡淡一笑:“还有一个问题:做储户,你的身份是保密的,银行不会把你韩如冰在银行里存有多少钱透露给任何人;做股东,其身份是要向社会公开的,否则你就不能参加股东的会议。而向社会公开身份,社会就必然会关注你的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挣来的?想一想,你韩如冰,一个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任何产业的单身女人,却让世人都知道你拥有这样大的一笔资金?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韩如冰道:“我这笔银子,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自有它的来路。但是树大招风,我当然不想让满上海的人都知道韩如冰竟是一个大富翁,那样真的要叫我寢食不安了,我只想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日子。再说,以我妇道人家的想法,如果拿出本钱去做生意,就有可能赢也有可能赔。如果就用这笔银子来存银行吃利息,我认为凭着佟先生办银行的信誉,是绝不会让我赔钱的。而以我的花销,有这些利息就足够我用的了。”
“所以,他不提出要你当股东是有道理的。”
“那么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的姻缘断了,但藕断丝还连着吧;做不成夫妻,总还可以做好朋友吧。我是为你着想,既让你的那笔钱可以得到更大的利益,又不让你冒抛头露面的风险。我前面说过了,你的这笔钱,还是作为股本更为合算。”
“可我不是不能当股东吗?”
“如果你信得过的话,这个大股东可以由我替你来当!” 刘恭正看着她。
“你替我当股东,那么,我的这笔钱都得统统转到你的名下,对吗?”
“那是当然了。说实话,佟光夫要办银行想找的第一个合伙人就是我,可惜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韩如冰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拿我的钱去当大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