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蛟把烟枪一摆:“那要看你想不想要太平日子,我知道,你是想效忠蒋先生的。至于我,不是我背后说坏话,当面我也要骂他,忘恩负义!你想,四.一二’你我没少帮他的忙,结果,他钱不给一个,屁也不放一声!我要老蒋给我儿子在政府里安排一个位子,当个官,这不算过分吧?可是老蒋一不买面子,二不讲交情,居然翻脸不认人!这种人谁跟他?吃败仗逃走了,活该!难道要我跟他一起进棺材?朋友朋友,就是`碰’一个`有’。他还算是帮里人出身,一点江湖义气也不讲,我也没有好脸给他看!”
顾业成说:“蛟兄,蒋先生再不好,也是中国人的领袖吧。”
“我才不管中国人日本人,谁对我有好处我就对谁做笑脸人。这叫你拱手,我也磕头。我这个人,有奶就是娘!”
顾业成不禁正色道:“所以你就帮着日本人在租界里砸报馆绑人了?”
江上蛟打哈哈道:“绑人?绑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顾业成笑笑:“都是道上的人,你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吧?”
江上蛟也笑道:“你顾兄说话是越来越文气了,我这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听不懂啊。”
“你蛟兄也真是会假痴假呆啊,那件事王老板没有做,我不会做,不是你做的又是谁?”
江上蛟不置可否地:“这么说,顾兄是来替别人求人情来了,真是不光收刀吃素,而且立地成佛了。只是,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要么我帮你打听打听?”
顾业成说:“票已经绑了,价也开出来了,按道上的规矩,不见银子是不会松绳子的。赎金的事,那边会想办法。不过无论如何,这票你是不能撕的,这也是道上的规矩!”
江上蛟装傻:“这事我真的不清楚,说不定是日本人直接下手的呢?”
顾业成点出来道:“上海这座孤岛目前毕竟还是租界的天下,日本人的手还不能进来为所欲为。听我一句话,再怎么样,我们也不能做汉奸啊,否则将来没脸见人。”
江上蛟也勃然变色:“汉奸,帮日本人就是汉奸?那王麻皮替法国人当差,算不算是汉奸?”
顾业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闭上眼,双手捏着手指,发出格格的响声。
江上蛟知道他是动怒了,不禁也有点害怕,语气缓和道:“你烟瘾发了吧,来吸一口?”
顾业成兀坐不动。江上蛟好言相劝道:“业成兄,你也听我说几句。打仗打仗,中国必亡。你我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的人,一离开上海滩,等于死蟹一只。倒不如另投靠山,跟着日本人,开开赌场,办办烟行,趁机狠狠赚它一票,一生一世,子孙三代都吃不光!”
江上蛟越说越有劲,顾业成却越听心越烦,他努力克制自己,双手拍膝,缓缓起身:“我可没有你那样的雄心壮志,如果苗头不对,我也打算收山了。”
江上蛟得意忘形地:“顾兄,你要是真打算收山,就把你那把手枪送给我如何?”
顾业成努力抑住愤怒,站起来道:“再说,再说吧。”
他转身往外走。他知道,这次他已和这个黑道上的兄弟割席断交了。
江上蛟得寸进尺地:“你要是真不想坐这上海滩上的第一把交椅了,就由我来替你坐好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老兄的!”
顾业成没有回答,假装客气地高举双手,朝对方拱手辞别,挡住脸上不屑的苦笑。
顾业成走到了门口。江上蛟犹豫了一下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顾兄,何必生气呢?你要真想帮忙,就让那个英国佬自己来找我!”
“救潘凯和亚男的事有眉目了吗?”梅倩问。
“刘恭正去找了顾业成,顾业成只承诺不让江上蛟撕票。除了要准备赎金,顾业成还建议我到江上蛟那里去一趟,当面跌个软。”
梅倩恨恨地:“江上蛟这是要报一箭之仇啊!不光是那批鸦片,还有当年在你海关宿舍的楼下,你制住了他!”
丹顿咬牙切齿地:“这个混蛋!”
“你去吗?”
“决不!一个英国绅士,怎么能向一个中国流氓跌软?”
梅倩说:“那潘凯和亚男怎么办?”
“我已经正式请巡捕房介入此案了,罗尼巡官答应会救出潘凯和亚男的。”
梅倩忽然惊叫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是在拿他们的生命在冒险!我们的儿子!刘恭正的女儿!”
丹顿说:“顾业成已经承诺了,不让江上蛟撕票!”
梅倩叫道:“你就那么相信流氓们的承诺?”
丹顿说:“顾业成是流氓出身,但现在已经进入上流社会了。”
梅倩说:“但江上蛟永远都是流氓!巡捕房只会利用上海的流氓,从来也制不服他们,你这样做会害死孩子的!”
这时候他们家的司机从外面进来,捧着一个小木盒子:
“先生,太太,刚才不知道是什么人,把这个东西放在车上。”
丹顿接过那个木盒子,急忙找了一把起子撬开盒盖,梅倩只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一节潘凯的小手指。
丹顿大叫一声,把起子狠狠扎在桌面上。
在英国领事馆,丹顿面容严峻地对沃克先生道:
“领事先生,我希望我们这些生活在上海的英国公民的生命安全,能够得到公共租界当局的切实保护!”
沃克先生说:“你知道的,公共租界正由英国士兵在日夜保卫着。如果日本人没有向大英帝国宣战,他们的军队就不能进来。”
丹顿激动地说:“可是就在由英国士兵保卫着的租界里,我的儿子和他的女朋友遭到了卑鄙的绑架!”
活克先生无奈地摇摇头:“租界洋华杂处,还有日本人势力的渗入,对于这种卑鄙的绑架,从暗处无耻的袭击,你让我怎么办呢?我已经要求巡捕房尽全力侦破了。”
丹顿也无奈地叹口气:“领事先生,我到这里来,是想拿回我儿子丹顿的英国护照。”
“他已经自动放弃了这本英国护照。”
丹顿又冲动起来:“可是他现在生命正在受到严重的威胁!我恳求您,或者把护照还给他,或者另给他发一本以证明他仍是英国公民,只有这样,绑架者在对待他时或许还会有所忌惮!”
沃克先生说:“我很同情您,丹顿先生,如果这样做会对你儿子有所帮助的话。”
丹顿站在紫漆大门前。一个保镖打开了门上的小窗问他:“侬寻啥人?”
丹顿默默递上了自己的名片。那个小窗又关上了。
稍顷,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保镖对他说:“跟我来。”
丹顿跟随着保镖走过江上蛟公馆富丽堂皇却又显得阴森压抑的长长走廊。
在走廊的中间,靠墙有一面大镜子。
丹顿走到镜子前停下了,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神情恍惚,似乎在镜子里看到了往事:当年在他海关宿舍楼下和江上蛟发生的那一场冲突:
江上蛟不依不饶地说:“你还欠我的!”
丹顿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从中数出十枚银元。
罗尼说:“嗨,一个子儿也别给他,他想在这姑娘身上榨油水,教训他一顿,打发他走!”
但丹顿还是伸出了握着银币的手。
江上蛟的眼睛动了一下,摇摇头:“一百块。”
梅倩咬紧了牙,恨恨地盯着他。
丹顿摊开手掌,让银元一个接一个滑落到地上,有几个银元直接落在江上蛟脚面上。但他没动,脸上那种邪恶蛮横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化。另一个流氓弯下腰去拾起了地上的银元。
丹顿警告道:“现在放开她!我认得出你,今后你如果再敢碰她一下,我就叫巡捕抓你!”
忽然,保镖的一声低喝:“走啊,发什么怔啊!”打断了他的回忆。
往事消失了,镜中是现在已显苍老的自己。
江公馆内的最后一进,江上蛟正袒着肚子躺在榻上抽鸦片烟。
看见丹顿进来了,他放下烟枪,坐起来,故作惊讶地:“丹顿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管怎么说,来的就是客,你要来一管吗?”他指指烟枪。
丹顿摇摇头:“我已经很多年不碰这个东西了。”
江上蛟说:“可是很多年前,你正是靠这个东西发了一大笔财!”
丹顿说:“我知道你一直记着这件事。”
“丹顿先生,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我和你的太太也是,近来你家里好吗?”江上蛟装模作样地对那个领他进来的保镖,为什么不给丹顿先生泡茶?”
丹顿在选择着说话的方式:“……你知道,我的儿子潘凯,还有刘恭正的女儿亚男,被人绑架了。”
江上蛟故作惊讶地:“你儿子被人绑架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想,你也许……”
江上蛟话里有话地:“是在租界里被绑的吗?你完全可以去找巡捕房啊!”
丹顿吸了口气:“我没有找巡捕房的时候,他们打电话来要赎金,我已经在准备赎金了,一百万,我一下子筹不齐那么多。我心中着急找了巡捕房,他们却砍下了他的小手指……”
他鼓起勇气直视着江上蛟:“ 所以我想来找你试试,或许你可以找到那些绑架者,让他们放了我的儿子和刘的女儿!”
他拿出一本护照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我的儿子是英国公民,刘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他们的生命得到大英帝国的保护!”
江上蛟不屑地笑笑:“大英帝国?鞭长莫及吧?”
他站了起来:“丹顿先生,以我在上海滩上的地位,当然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不过,我们之间有一笔生意帐一直没有结清,我们中国人讲究欠钱要还,只要你肯还钱,什么都好说。”
“你是指我从米尔森手上卖走的那批鸦片吗?我为那批货付过五十万元。”
江上蛟厉声地道:“可是你付错了对象,那批货是我的!”
丹顿妥协地说:“如果你认定我把钱错付给了别人,我愿意再付,我对这个误会感到抱歉。”他的态度是驯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