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不是我要讲的。”凯文博士若有所思地说,“喔,到头来,那艘太空船和其他类似的发明成了政府的财产,超空间跃迁的研发大功告成。如今,在一些邻近恒星系的行星上,我们真有了人类殖民地,但这并不是我要讲的。”
我已经吃完那一餐,正在边抽烟边望着她。
“真正重要的,是过去五十年来地球上的居民所经历的变迁。当我出生时,年轻人,最后一次世界大战才刚结束。那是历史上一个低潮——但它标志着国家主义的结束。地球太小了,容纳不下那么多国家,于是各国开始组成界域,这件事费了不少时间。我刚出生的时候,美利坚合众国还是一个国家,并非只是北方界域的一部分。事实上,本公司的简称至今仍是‘美国机器人……’从国家到界域的演变稳定了我们的经济,并且可说带来一个黄金时代,因为本世纪要比上个世纪好得太多。而这个演变,同样是我们的机器人带来的。”
“您是指机体。”我说,“您刚提到的金头脑就是第一台机体,是吗?”
“是的,没错。但我想到的并非机体,而是一个人。他去年过世了。”她的声音突然透出深刻的悲伤,“至少是他自愿离世的,因为他知道我们不再需要他——史蒂芬·拜尔莱。”
“是啊,我就猜您指的是他。”
“他在2032年首度担任公职。那时你只是个孩子,所以不会记得这件事多么诡异。他竞选市长的经过,绝对是历史上最离奇的……”
法兰西斯·奎恩是一位新派的政治人物。当然,正如所有这类叙述一样,这句话其实毫无意义。如今大多数的“新派”,在古希腊社会中便已存在。我们若对它了解得更透彻,或许还能肯定它早在古苏美的社会,以及史前瑞士的湖居社会中就已经出现。
不过,为了避免必然沉闷且复杂的开场白,最好还是赶紧说明如下的事实。奎恩从不参选也从不拉票,他不曾发表演说,也不帮任何人非法竞选。就像拿破仑在奥斯特里兹战役中,不曾发过一枪一弹一样。
由于政治会将毫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现在艾弗瑞德·兰宁坐在办公桌后面,与奎恩隔桌相对。他那惊人的白眉毛弯到眼睛前面,目光中的不耐烦已逐渐增温到了沸点——他很不高兴。
即使奎恩知道这项事实,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困扰。他的声音相当友善,这或许是职业习惯。
“兰宁博士,我猜你该认识史蒂芬·拜尔莱。”
“我听说过他,许多人都听说过他。”
“没错,我也一样。也许下次选举,你打算投他一票。”
“我不敢说。”这句话透着些许明显的酸味,“我并没有天天留心政治潮流,所以我不晓得他要竞选公职。”
“他有可能成为我们的下任市长。当然,他现在只是个检察官,但万丈高楼……”
“没错,”兰宁打岔道,“我听过这个成语。但不知道我们能否进入正题。”
“我们已经进入正题,兰宁博士。”奎恩的声调非常轻柔,“让拜尔莱先生顶多做到地方检察官,对我个人会有好处,而帮我达到这个目的则对你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得了吧!”兰宁的双眉垂得很低。
“好吧,那就说对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有好处。我是把你当成研究部门的荣誉主任来拜访你,因为我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或许我们能比喻为‘元老政治家’和后生晚辈的关系。你说的话虽然人人尊重,但你和他们的关系已不再那么密切,这使得你的行动能保有相当大的自由,即使那些行动多少有点离经叛道。”
兰宁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咀嚼着自己的思绪。然后,他以更轻的声音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奎恩先生。”
“我并不惊讶,兰宁博士,但一切都相当简单。你介意吗?”奎恩用朴素雅致的打火机点燃一根细长的香烟,宽大的脸庞现出一种暗自得意的神情,“我们刚才提到拜尔莱先生——一位奇怪且多彩多姿的人物。三年前他默默无闻,如今却鼎鼎有名。他是个有毅力、有才干的人,而且绝对是我见过的检察官中最能干、最聪明的一位。可惜的是,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点我了解。”兰宁盯着自己的指甲,机械性地回答。
“过去一年间,”奎恩镇定地继续说,“我曾经调查过拜尔莱先生——做得巨细靡遗。针对改革派政治人物的过去做一番相当彻底的调查,你知道吗,总是一件很有用的事。如果你知道帮助有多大……”他顿了顿,冲着烧红的烟头露出冷笑,“可是拜尔莱先生的过去平淡无奇。在一个小镇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接受过大学教育,有个早逝的妻子,出过一场很久才复原的车祸,曾在法学院求学,后来迁居到这个大都会,成为一名律师。”
法兰西斯·奎恩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补充道:“但他现在的生活,啊,可真是古怪稀奇。我们这位检察官从来不吃东西!”
兰宁猛然抬起头,一双老眼射出锐利之极的目光。“你说什么?”
“我们这位检察官从来不吃东西。”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要稍微做点修正: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吃喝。从来没有!你了解这句话的意义吗?不是罕见,而是从来没有!”
“我觉得这相当难以置信。你能信任你的调查员吗?”
“我能信任我的调查员,而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以置信。非但如此,还从来没人见过我们这位检察官喝过什么——不论喝水或喝酒,也没人见过他睡觉。此外还有其他事例,但我想我已经把意思表达清楚了。”
兰宁上身靠回椅背,两人之间紧绷着挑战与回应的沉默。然后,年老的机器人学家摇了摇头。“不!如果我把你的这些叙述,和你来找我的这件事实联想在一起,那么你试图暗示的只有一个可能,而那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个人相当不像人,兰宁博士。”
“假使你告诉我说他是撒旦化装的,我还有一点可能相信。”
“我告诉你,兰宁博士,他是个机器人。”
“而我告诉你,我从未听过这么不可能的想法,奎恩先生。”
接着又是剑拔弩张的沉默。
“纵然如此,”奎恩以分外仔细的动作按熄烟头,“你必须动员贵公司所有的资源,来调查这件不可能的想法。”
“我确定自己无法进行这种事,奎恩先生。你该不会是建议本公司插手地方政治吧。”
“你毫无选择。假如我公开调查结果,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间接证据也足够了。”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但这并不会让我高兴,直接证据要好得多。而且它也无法让你高兴,因为闹开了对贵公司会有严重伤害。我想,对于禁止在住人世界使用机器人的严格规定,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
“当然!”回答得直截了当。
“你该知道,在整个太阳系中,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是正子机器人唯一的制造商,而拜尔莱若是机器人,他就一定是正子机器人。你也应该晓得,所有的正子机器人都只租不卖,贵公司对每个机器人皆保留所有权和管理权,因此对它们的行为都要负责。”
“要证明本公司从未制造过人形机器人,奎恩先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造得出来吗?仅就可能性而言。”
“可以,造得出来。”
“我猜,还得秘密进行,不会把它登录在你们的日志上。”
“正子脑绝不可能,阁下。它牵涉到太多因素,此外还有政府最严密的监督。”
“没错,可是机器人会磨损,会故障,会坏掉——最后会被解体。”
“正子脑则会回收或销毁。”
“真的吗?”法兰西斯·奎恩故意透出一丝讽刺的口吻,“假如有一个未曾销毁——当然只是偶发事件,而又刚好有个人形躯体欠缺正子脑。”
“不可能!”
“将来你得对政府和公众证明这一点,所以何不趁早先对我证明。”
“但我们能有什么目的?”兰宁气急败坏地追问,“我们的动机何在?请相信我们还有点理智。”
“拜托,亲爱的主任。贵公司巴不得各界域都允许在住人世界使用‘人形正子机器人’,那将带来巨额利润。可是,公众在这方面偏见太深。假如你让他们先习惯这样的机器人——看,我们有个高明的律师,一位优秀的市长——他正是机器人。你还不买我们的机器人管家吗?”
“彻头彻尾的幻想,荒唐得近乎滑稽。”
“我想是吧。何不对我证明呢?或是你宁愿试着对公众证明这一点?”
办公室的光线渐渐暗下来,但还不至于掩盖艾弗瑞德·兰宁脸上代表挫折的红晕。这位机器人学家慢慢伸出手指,碰了碰一个按钮,壁灯随即发出柔和的光芒。
“好吧,”他咆哮道,“我们等着瞧。”
史蒂芬·拜尔莱的脸孔不容易描述。根据出生证明,他今年四十岁,而他的外表看来也是四十岁——但那是个健康、营养均衡、和蔼可亲的四十岁外表,自然而然会使人脱口而出:“看来就是那个年纪。”
这点在他大笑时尤其真切,而此时他就在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响亮、绵延不绝,小歇一下之后又再度响起……
艾弗瑞德·兰宁的面孔则僵成一个象征不苟同的石像。他冲着坐在一旁的那位女士随便做个手势,但她又薄又苍白的嘴唇只是稍微抿了一下。
拜尔莱勉强喘过气来。
“真是的,兰宁博士……真是的……我……我!……是个机器人?”
兰宁猛然打断他的话。“这可不是我说的,检察官,我十分乐意把你当成人类的一员。因为本公司从未制造过你,所以我十分确定你是人类——至少,就法律角度而言。但既然有人郑重其事,向我们指出你是机器人,而此人又有相当的地位……”
“别提他的名字,以免有损你那花岗岩般坚硬的道德感。不过为了讨论方便起见,从现在起,我们姑且假定他是法兰西斯·奎恩。”
由于对方不客气地打岔,兰宁猛地倒抽一口气,又凶巴巴地暂停了一下,才以更加冰冷的口气继续说:“而此人又有相当的地位——我没兴趣对他的身份玩猜谜游戏。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和我们合作,共同驳斥这个指控。光是此人有可能将这个说法公诸于世这件事实,对我所代表的公司就是一个严重打击——即使这个指控始终无法证实。你了解我的话吗?”
“喔,了解,你的处境我很清楚。这个指控本身荒谬绝伦,但另一方面,你如今的处境则不然。如果我的笑声冒犯了你,我要请你原谅。我笑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这件事非常简单。你需要做的只是到一家餐厅去,在见证人面前吃一顿饭,并且拍些相片。”兰宁在椅子里向后一仰,这次晤谈中最难的一关过去了。而他身旁那位女士,则以显然十分专注的神情望着拜尔莱,她自己却什么也没说。
史蒂芬·拜尔莱与她的目光交接片刻,然后又转向机器人学家。有那么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他的办公桌上唯一的装饰品,一个青铜纸镇。
他心平气和地说:“我想我无法从命。”他随即举起手来,“慢着,兰宁博士。我能体会整个事件令你多不愉快;你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这样做;你感到自己在扮演一个没有尊严,甚至滑稽的角色。话说回来,这件事和我自己有更切身的关系,所以请少安毋躁。
“首先,你为何肯定你正在进行的事,并非奎恩——你知道,就是那个有相当地位的人——设计诱使的结果?”
“啊,一个有名望的人,似乎不可能以这么荒谬的方式冒险,除非他深信自己拥有安全的立足点。”
拜尔莱的眼神毫无笑意。“你不了解奎恩。即使是山羊都上不去的峭壁,他也有办法找到安全的立足点。我想他曾经声称对我做过调查,并且告诉你一些特别的发现?”
“足以说服我相信一件事:本公司若试图驳斥会太麻烦,而你做起来则容易得多。”
“那么当他说我从来不吃东西的时候,你的确相信他喽。你是一位科学家,兰宁博士,想想其中的逻辑。没有人见过我吃东西,因此我从来不吃东西,证毕。就是这样!”
“你是在用法庭战术混淆一个实在非常简单的情况。”
“正好相反,我是在试图厘清被你和奎恩弄得非常复杂的一件事。你知道吗,我睡得不多,那是事实,而我当然不会在公开场合睡觉。我从来不喜欢和别人共餐——这是不寻常的个性,或许可说是神经质,但它不会伤害任何人。听好,兰宁博士,让我对你提出个假想状况。假设有个政治人物,想要不计任何代价击败一个改革派候选人,而他在调查后者的私生活时,发现了些像我刚才提到的怪事。
“我们再进一步假设,为了有效地抹黑这位候选人,他以舍我其谁的姿态到你们公司去。你会不会指望他对你说:‘某某某是机器人,因为他几乎不曾与人共餐,我也从未见过他在办案中打盹;有一天午夜,我从他家的窗户向内窥探,发现他还在读书;我也检查过他的冰箱,里面根本没有任何食物。’
“假使他那样告诉你,你会把他当成精神病患。但如果他告诉你说:‘他从来不睡觉;他从来不进食。’那么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会使你忽略了这种说法根本无从证明。你成了他掌中的傀儡,替他制造这场骚动。”
“姑且不论你认为这件事严重与否,检察官,”兰宁带着迫人的固执说,“我说过,它只需要一顿饭就能解决。”
拜尔莱再度转向那位女士,后者仍然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对不起,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苏珊·凯文博士?”
“是的,拜尔莱先生。”
“你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心理学家,是吗?”
“拜托,是机器人心理学家。”
“喔,机器人和人类有那么大的差异吗,我是指精神上?”
“天差地远。”她露出冰霜般的笑容,“机器人本质上都是高尚的。”
检察官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好,这可是当头棒喝。但我想要说的是,既然你是一位心理学——机器人心理学家,而且又是一名女性,我敢说你做了一件兰宁博士没想到的事。”
“什么事?”
“你的手提包里有吃的东西。”
苏珊·凯文训练有素的漠然眼神动摇了一下。她说:“你令我叹服,拜尔莱先生。”
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苹果,默默递给他。兰宁博士在惊讶之余,以万分警觉的目光追踪着两人手部的慢动作。
史蒂芬·拜尔莱安闲地咬了一口,又安闲地咽下去。
“看到了吗,兰宁博士?”
兰宁博士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连两道眉毛都显得慈祥了。但这口气只松了短短一秒钟。
苏珊·凯文说:“我之前的确很好奇,想看看你会不会吃这个苹果。可是,当然,就目前这个问题而言,这样做证明不了什么。”
拜尔莱咧嘴一笑。“不能吗?”
“当然不能。这很明显,兰宁博士,假如此人是人形机器人,他就是十全十美的仿制品;他几乎和真人一样无懈可击。毕竟,我们一生中一直在观察人类,仅仅接近完美的东西不可能骗得了我们,它必须百分之百完美才行。仔细看看这皮肤的纹理、虹膜的品质、手部骨胳的构造。假如他真是机器人,我倒希望他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产品,因为他是个杰作。你想想看,不论是谁,他既然能顾到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难道还会忽略诸如吃喝、睡眠、排泄等功能吗?或许只是为了应付紧急需要,例如预防今天这种情况。所以说,一顿饭无法真正证明任何事。”
“慢着,”兰宁咆哮道,“我还不算是你们两人口中的那种傻瓜。我对拜尔莱先生是不是人类的问题毫不关心,我关心的是让本公司脱离困境。当着众人的面吃一顿饭,就能把这件事作个了结,让奎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兴风作浪。至于细节问题,我们可以留给诸位律师和机器人心理学家去伤脑筋。”
“可是,兰宁博士,”拜尔莱说,“你忘了其中的政治因素。正如奎恩一心渴望我落选一样,我一心渴望能够当选。对啦,你可注意到你也用了他的名字。这是我所用的讼棍伎俩,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说出来。”
兰宁面红耳赤。“这件事和选举又有什么关系?”
“公开这件事有利也有弊,主任。如果奎恩想叫我机器人,而且有胆这样做,我就有胆照他的规则来玩这个游戏。”
“你的意思是你……”兰宁显然是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