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要让他放手去做,选取他的绳索,测试绳索强度,剪取适当长短,结一个圈套,把他自己的脑袋伸进去,龇牙咧嘴笑一笑。我可以负责最后一点必需的工作。”
“你实在太自信了。”
苏珊·凯文站了起来。“走吧,艾弗瑞德,我们无法替他改变心意。”
“你看,”拜尔莱淡淡一笑,“你也是一位人类心理学家。”
不过当天傍晚,当拜尔莱将车子停在直通地下车库的自动梯面,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似乎并未完全带着兰宁博士所说的那份自信。
当他进门后,轮椅上的人立刻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拜尔莱流露出见到亲人的神情,向那人走了过去。
那瘸子的嘴巴永远扭向一侧,脸孔有一半布满疤痕。“你回来晚了,史蒂。”他的声音嘶哑而粗嘎,并且有如耳语般微弱。
“我知道,约翰,我知道。但我今天碰到个既特别又有趣的麻烦。”
“是吗?”破相的脸孔与损毁的嗓音都无法流露情绪,但一双澄澈的眼睛透着焦虑,“没什么你应付不了的吧?”
“我不十分确定。我也许需要你的帮助,你才是我们家真正杰出的人。你想要我带你到花园去吗?这是个美丽的黄昏。”
拜尔莱用一双强壮的手臂从轮椅中举起约翰,再轻柔地、近乎爱抚地一只手抱着瘸子的肩膀,另一只手抱着缠上绷带的双腿。然后,他小心地、慢慢地穿过数个房间,走下一段轮椅亦可通行的平缓坡道,最后走出后门,来到高墙与铁丝网围着的花园。
“你为什么不让我用轮椅,史蒂?这样做很傻。”
“因为我宁愿抱你。你反对吗?你知道自己喜欢离开那个电动轮椅一会儿,正如我喜欢看到你脱离它的禁锢。你今天感觉如何?”他以极其谨慎的动作,将约翰放在凉爽的草地上。
“我又能有什么感觉?还是把你的麻烦说给我听听吧。”
“奎恩的战略,将以声称我是机器人为基础。”
约翰张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可不相信。”
“喔,得了吧,我告诉你,正是这样。他策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一个大牌科学家,到我的办公室来和我谈判。”
约翰的双手慢慢扯着地上的青草。“我懂了,我懂了。”
拜尔莱说:“但我们可以让他选择自己的战场。我有个主意,听我说说,告诉我是否可行……”
当天晚上,艾弗瑞德·兰宁的办公室中出现了一个面面相觑的静止画面。法兰西斯·奎恩若有所思地瞪着艾弗瑞德·兰宁,兰宁的目光粗暴地落在苏珊·凯文身上,而她则无动于衷地望着奎恩。
法兰西斯·奎恩尽量以轻描淡写的口吻打破沉默。“唬人,他是临时胡诌的。”
“你准备赌上一赌吗,奎恩先生?”凯文博士漠然问道。
“这个嘛,其实这是你们的赌博。”
“听我说,”兰宁借着装腔作势掩饰悲观的态度,“我们照你的要求做了,我们亲眼见到那人吃东西。推测他是机器人简直荒唐。”
“你也这样想吗?”奎恩向凯文发问,“兰宁说你是专家。”
兰宁以近乎威胁的口吻说:“听着,苏珊……”
奎恩顺口打断他的话。“何不让她说呢,老兄?她坐在那里模仿门柱,已有半小时之久。”
兰宁觉得万分困扰。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与初期妄想症只有一步的距离。他说:“很好。你讲吧,苏珊,我们不会打断你。”
苏珊·凯文神情严肃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将冰冷的目光固定在奎恩身上。“想要百分之百证明拜尔莱是机器人,阁下,总共只有两个方法。目前为止,你只提出间接证据,你能用它作指控,可是无法证明——而我想,凭拜尔莱先生的聪明才智,他足以驳倒那样的证据。你或许自己也这么想,否则你不会到这里来。
“两个证明方法分别是物理的和心理的。就物理层面而言,你可以将他解剖,或使用X射线。至于如何进行,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就心理层面而言,你可以研究他的行为。倘若他真是正子机器人,就必须遵守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因为没有它们就造不出正子脑。你知道这些法则吗,奎恩先生?”
她仔细地、清晰地逐字引述《机器人学手册》首页中以粗体印刷的三条着名法则。
“我听说过。”奎恩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就不难理解。”机器人心理学家冷淡地应道,“假如拜尔莱先生违反任何一条法则,他就不是机器人。可惜的是,这条途径只是单行道。假如他遵行这些法则,却并不能证明或反证什么。”
奎恩客客气气地扬起眉毛。“为何不能,博士?”
“因为,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也是世上许多伦理体系的主要指导原则。不用说,理论上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三法则。而每个拥有社会良心和责任感的‘好人’,理论上都会服从适当的权威;听从他的医生、老板、政府、精神医师,以及同事的意见;并且守法重纪,循规蹈矩——即使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安适或安全——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二法则。此外,理论上每个‘好人’都会爱人如己,保护他的同胞,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他人,这相当于机器人的第一法则。总而言之——假如拜尔莱服从所有的机器人学法则,他有可能是机器人,却也可能只是个非常好的人。”
“可是,”奎恩说,“你是在告诉我,你永远无法证明他是机器人。”
“我也许有办法证明他并非机器人。”
“那不是我要的证明。”
“你想要的证明并不存在。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义务对你自己的需要负责。”
这个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兰宁心跳加速。“有没有任何人想到,”他使劲说道,“对一个机器人而言,地方检察官是个相当奇怪的职务?起诉人类——判他们死刑——带给他们天大的伤害——”
奎恩的口气突然变得尖锐。“不,你不能这样一语带过。身为地方检察官,并不代表他就是人类。你不知道他的记录吗?你可知道他常常自夸,说他从未起诉一个无辜的人;说好些人未经审判便重获自由,因为他认为证据不足,即使他或许能说服陪审团把他们送进原子分解炉?事情就是这样。”
兰宁瘦削的双颊微微打战。“不,奎恩,不。机器人学第一法则完全没有考虑到人类的罪恶。机器人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该死,那不是他该决定的事。他、不、能、伤、害、人、类——不论那人是下三滥还是天使。”
苏珊·凯文的声音透着倦意。“艾弗瑞德,”她道,“别说傻话了。假如有个疯子要放火烧一间住人的房舍,恰好给一个机器人碰上了,他会出手阻止那个疯子,对不对?”
“当然。”
“假如唯有杀死他才能阻止他……”
兰宁的喉咙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如此而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艾弗瑞德,是他会尽可能不杀他。万一疯子死了,那个机器人便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因为他面对的这个冲突——违反第一法则以奉行更高层次的第一法则——很有可能令他发疯。但某人确有可能丧命,而且是机器人杀死的。”
“好吧,拜尔莱疯了没有?”兰宁以极尽讽刺的口吻质问。
“没有,但他自己从未杀过任何人。他曾经揭露一些事实,以显示某些人可能危及我们称之为社会的一大群人。他保护大多数人,这是奉行最极致的第一法则。他做的事到此为止。在陪审团判定嫌犯有罪后,是由法官判处死刑或有期徒刑。监禁他的是狱卒,处决他的是刽子手。拜尔莱先生所做的,只不过是彰显真理,帮助这个社会。
“事实上,奎恩先生,在你使我们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我曾对拜尔莱先生的生平做过一番了解。我发现他在对陪审团陈述结辩时,从未要求死刑的判决。我也发现他曾经为废除极刑大声疾呼,并对致力研究‘犯罪神经生理学’的机构做过慷慨捐献。显然他相信罪犯应当接受的不是惩罚,而是治疗。我发觉这点很耐人寻味。”
“是吗?”奎恩微微一笑,“或许,是能寻些机器人的味道吧?”
“或许吧。又何必否认呢?像他这样的行为,只有可能出自机器人,或是非常正直、非常高尚的人类。可是你看,你就是无法区分机器人和圣人有何异同。”
奎恩上身靠回椅背。他的声音颤抖,透着不耐烦的情绪。“兰宁博士,制造一个外表完全类似真人的人形机器人,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对不对?”
兰宁清了清喉咙,思考了一番。“美国机器人公司做过这种实验,”他勉为其难地说,“当然,没有加上正子脑。利用人类卵子,加上激素控制,就能在多孔硅氧树脂的骨架上培养人类肌肤,肉眼绝对看不出真假。眼睛、头发、皮肤都会是真品,并非只是徒具人形。如果再加上一副正子脑,以及你希望放进去的其他装置,你就有了一个人形机器人。”
奎恩立即追问:“制造一个需要多少时间?”
兰宁思索了一下。“假如你拥有一切设备——正子脑、骨架、卵子、适当的激素和辐射——嗯,两个月吧。”
政客坐直身子,挺起胸膛。“那我们就来看看拜尔莱先生体内有些什么。这代表美国机器人公司将恶名远播——但我已经给过你们一次机会。”
兰宁不耐烦地转向苏珊·凯文。“你为什么坚持……”这时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她真动气了,立刻厉声答道:“你想要什么——要真理还是要我辞职?我不会为你说谎。美国机器人公司有办法照顾自己,别变成懦夫。”
“万一,”兰宁说,“他把拜尔莱打开,结果掉出好些齿轮,那时怎么办?”
“他办不到。”凯文以轻蔑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拜尔莱至少和奎恩一样聪明。”
拜尔莱接受提名之前一周,那消息就在城里散播开来。可是说“散播”并不正确,它是在城中蹒跚地缓缓蔓延。有人开始发笑,也有人大发议论。而当奎恩那只黑手逐步收紧时,笑声就渐渐变得勉强,人们心中则浮现不确定的阴影,不禁纷纷嘀咕起来。
提名大会本身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根本没有角逐,一周前便已确定只有拜尔莱可能获得提名,即使现在也没有替代人选。他们不得不提名他,但是大家对这件事却一片茫然。
更糟的是,一般民众必须面对两极化的结果。假如指控属实,那就是滔天大罪;假如指控不实,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在拜尔莱草草接受提名后次日,一家报纸终于发表了苏珊·凯文博士的访谈摘要,称她为“举世知名的机器人心理学与正子学专家”。
接下来的变故,若以通俗而简明的方式描述,就是鬼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基本教义派等待的时机。他们不是一个政党,他们也假装不是正式的宗教。本质上,他们是当初未能适应所谓“原子时代”的一群人。(原子还是新奇玩意的那几十年,一度被人称为“原子时代”。)事实上,他们只是简单生活派,一心向往简单的生活,但在真正过着那种生活的真正简单生活派看来,它或许并不那么简单。
基本教义派向来憎恶机器人与机器人制造商,根本无需任何新的理由。但是,诸如奎恩的指控与凯文的分析这类新理由,却足以鼓舞他们将这种憎恶公之于世。
武装警卫将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巨大厂房挤得水泄不通,整个公司进入战备状态。
而在城中,史蒂芬·拜尔莱的住宅周围则布满警察。
当然,这次选举变得没有其他议题了。它唯一类似选战的一点,就是它成了从提名到投票的一段必经过程。
史蒂芬·拜尔莱没有让那个惹人厌的小个子扰乱他的情绪。面对一群穿制服的警员,他依旧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态。屋外,在警卫封锁线的外缘,文字记者与摄影记者依据尊卑传统列队等候。某家行事积极的视讯电台,甚至将一架扫描机对准这栋朴质住宅的空洞入口。此时,一位故作激动的播报员,正在进行夸张的暖身报道。
那个惹人厌的小个子向前走来,递出一份式样精美而复杂的文件。“这是法院的命令,拜尔莱先生,授权我搜查这房产,寻找非法的……呃……任何式样的机械人或机器人。”
拜尔莱欠身取过那份文件。他随便看一眼就还了回去,同时露出微笑。“全部合法。去吧,去进行你的工作。霍朋太太,”他对那位从隔壁房间不情不愿走出来的管家说,“请跟他们一块去,有可能就帮点忙。”
名叫哈洛威的小个子犹豫了一下,脸上浮现明显的红晕。他完全不敢接触拜尔莱的目光,只是对两名警员喃喃道:“来吧。”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
“搜完了?”拜尔莱问道,他的语气代表他对问题本身或答案都不特别感兴趣。
哈洛威清了清喉咙,却仍然发出尖锐的假声。他再试了一遍,气咻咻地说:“听好,拜尔莱先生,我们接到的特别指示,是要我们非常彻底地搜查这间房子。”
“你们没有这样做吗?”
“我们的指示明确告诉我们要找什么。”
“找什么?”
“用简单的,而且不太委婉的方式来说,拜尔莱先生,我们奉命搜查你。”
“我?”检察官带着逐渐扩大的笑容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有一台穿透放射仪……”
“这么说,我要接受X射线摄影喽?你有权这样做吗?”
“你看过我的搜索票。”
“我能再看看吗?”
哈洛威将那份文件再次递出去,他的额头亮晶晶地闪着过分热心的汗珠。
拜尔莱心平气和地说:“我来读一读你该搜查什么——‘坐落于艾凡斯壮市柳丛街三五五号,登记在史蒂芬·艾伦·拜尔莱名下的住所,连同附属的任何车库、储藏室或其他建筑设施,连同附属的所有土地……’嗯……等等。相当正确。可是,老兄,它根本没有提到搜查我的身体。我不是这个房产的一部分,如果你认为我在口袋里藏了一个机器人,你可以搜一搜我的衣服。”
对于究竟是谁赏饭吃,哈洛威心中毫无疑问。他并不打算退缩,因为他有机会赚到一个好得多(也就是薪水高得多)的工作。
他有点虚张声势地说:“听好,我获准搜查你屋内的家具,以及我在屋里所发现的一切。你待在屋里,对不对?”
“很出色的观察,我的确待在里面,但我并不是一件家具。身为一名成年公民——这点我有精神科医生的证明——在界域法规的保护下,我拥有某些权利。搜查我的身体就是触犯我的隐私权,那份文件不能作数。”
“当然。但如果你是机器人,你就没有隐私权。”
“十分正确——但那份文件仍不作数,它已经默认我是个人。”
“哪里?”哈洛威将它一把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