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写着‘某某名下的住所’那里,因为机器人不能拥有财产。你可以告诉你的雇主,哈洛威先生,如果他试图签发一份类似的文件,其中的叙述并未默认我是人类,他将立刻收到一份禁止令,还要面对我提出的民事诉讼,要求他以手头现有的资料证明我是机器人,否则他就得付出一笔天大的罚金,因为他企图以不当手段剥夺界域法规所赋予我的权利。你会这么告诉他吗?”
哈洛威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你是个滑溜的律师……”他将右手放在口袋里,在原处站了一下,然后才走出去。他冲着影像扫描机的方向微微一笑,对记者们挥挥手,喊道:“我们明天会有好东西给你们,各位,绝不开玩笑。”
钻进地面车之后,他向后一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小的机件,仔细检视了一番。这是他第一次利用X射线拍照,他希望自己操作得正确。
奎恩与拜尔莱从未单独面对面交谈,但影像电话中的沟通已相当接近。事实上,就字面而言,或许“面对面”是正确的说法,虽然对方只是一排光电管的明暗图样。
打电话的人是奎恩,先开口的也是奎恩。他没有特别的客套话,劈头便说:“想必你有兴趣知道,拜尔莱,我打算公开你穿着抗放射防护罩这个事实。”
“是吗?这样说来,你或许已经把它公开了。我有个感觉,那些积极进取的新闻界朋友,他们窃听我的各种通讯线路已有好一阵子。我知道他们把我的办公室线路弄得百孔千疮,这就是我这几周都缩在家里的原因。”拜尔莱相当友善,几乎可算滔滔不绝。
奎恩的嘴唇稍微绷紧。“这通电话具有屏蔽——百分之百。我打这通电话,也冒着一些个人的风险。”
“我也这么想。没有人知道你是幕后主使者,至少,没有人正式知道。不过,也没有人私下不知道这回事。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说,我穿着一件防护罩?你会发现这件事,我想是因为那天,你的走狗所拍的‘穿透放射相片’竟然过度曝光。”
“你该了解,拜尔莱,一经公开,人人都会明白你不敢面对X射线分析。”
“也会明白你,或说你的手下,企图非法侵犯我的隐私权。”
“他们会注意那种事才有鬼。”
“他们也许会。这倒是你我两人政治角力的一个象征,对不对?你毫不关心每位公民的权利,而我却极其关心。我不会接受X射线分析,因为我希望维护我的权利,这是原则问题。正如我当选后,我会尽力维护他人的权利一样。”
“毫无疑问,这会成为一篇非常动人的演说,可是没有人会相信你。这有点唱高调,不可能是实话。还有一件事,”他突然干脆利落地转变话题,“那天晚上,你家里的成员没有到齐。”
“怎么说?”
“根据报告,”他翻弄着面前的文件,它们刚好在显像板的画面范围内,“有个人不在——一个瘸子。”
“正如你所说,”拜尔莱的语气平板,“一个瘸子。他曾是我的老师,和我住在一起,现在人在乡下——已经去了两个月。套一句老话,因为他‘非常需要静养。’他需要你的批准吗?”
“你的老师?算是科学家吗?”
“他曾是一名律师——在他成为瘸子之前。他是业余的生物物理学家,拥有政府发给的研究执照,以及一间私人实验室。关于他在进行的工作,详细报告已经呈交有关单位,我可以告诉你该找谁问。他的工作微不足道,但是对一个——可怜的瘸子而言,却是有益无害、引人入胜的消遣。你看,我尽可能和你合作。”
“我懂了。而这位……老师……对制造机器人知道多少?”
“对于我不了解的领域,我无法判断他拥有多少知识。”
“他拿不到正子脑吧?”
“去问你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朋友,他们才知道答案。”
“我长话短说,拜尔莱。你的瘸子老师才是真正的史蒂芬·拜尔莱,你则是他创造的机器人,这点我们可以证明。出过车祸的是他,而不是你。追查记录的办法多得很。”
“真的吗?那就请便,祝你好运。”
“我们可以搜查那位所谓老师的‘乡间别墅’,看看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这个嘛,并不尽然,奎恩。”拜尔莱露出开朗的笑容,“实在非常遗憾,那位所谓的老师是个病人,他的乡间别墅是他静养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一位成年公民,他的隐私权自然更加不容侵犯。若是不能提出正当理由,你不可能取得搜查令。然而,我绝不会阻止你做这个尝试。”
沉默了不长不短一段时间之后,奎恩上身向前倾。他的脸部影像因而扩大,额头上细微的皱纹变得清晰可见。“拜尔莱,你为什么要撑下去?你选不上的。”
“选不上吗?”
“你认为你选得上吗?你未能对机器人的指控作出任何反驳——其实很简单,你只要违反三大法则任何一条就行了——如今这种情形,除了使人深信你是机器人,你以为还会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目前为止,我只发觉我从一个小有名气但绝非家喻户晓的都市律师,一举成为一个世界级人物。你是个优秀的宣传家。”
“但你是机器人。”
“是有人这么说,但没人能证明。”
“对选民而言,已有足够的证明。”
“那就松口气吧——你已经赢了。”
“再见。”奎恩首度透出一丝恶毒的口气,影像电话随即切断。
“再见。”对着空白的画面,拜尔莱泰然自若地说。
投票前一星期,拜尔莱将他的“老师”接了回来。飞车很快降落在城中一个偏僻的角落。
“投票前你都要留在这里。”拜尔莱这样告诉他,“万一事情生变,你还是别卷进去比较好。”
“有暴力冲突的危险吗?”约翰用扭曲的嘴巴痛苦地扯出嘶哑的声音,其中或许带有关怀的声调。
“基本教义派这样威胁,所以我想理论上有此可能。但实际上,我并未预期会发生这种事。那些基派并没有真正的力量,他们只是不断兴风作浪,每隔一段时日就可能煽起一场暴动。你不介意留在这里吧?拜托,如果我得为你操心,我就什么也做不好。”
“喔,我会待在这儿。你仍然认为事情会顺利吗?”
“我确信如此。在那里没人打扰过你吧?”
“从来没有,我可以确定。”
“你那部分进行得顺利吗?”
“足够顺利,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就好好照顾自己,约翰,明天记得看电视。”拜尔莱握了握放在自己手上那只嶙峋的手掌。
冷顿皱着眉头,露出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他接下一份完全不值得羡慕的工作,那就是在这场不算选战的选战中,担任拜尔莱的竞选经理。他的候选人拒绝透露自己的战略,也不肯接受竞选经理的建议。
“你不能这样做!”那是他最常用的口头语,现在则成了他唯一的口头语,“我告诉你,史蒂,你不能这样做!”
他冲到检察官面前,后者正在利用时间翻阅打好的演讲稿。
“把它放下,史蒂。听好,那群人是基派组织起来的。他们不会听你演讲,他们更有可能会向你丢石头。你为什么非得在群众面前演讲不可?利用录音——或录影有何不妥?”
“你希望我赢得这场选举,对不对?”拜尔莱温和地问道。
“赢得选举!你不会赢的,史蒂,我是试图救你一命。”
“喔,我没有危险。”
“他没有危险,他没有危险。”冷顿的喉咙里发出一下古怪的嘎嘎声,“你的意思是,你要出现在那个阳台上,面对五万名疯狂的群众,试图跟他们讲理——站在阳台上,像个中世纪的独裁者?”
拜尔莱看了看手表。“再过五分钟左右——一旦电视线路有空就开始。”
冷顿的回应不太适宜化为文字。
绳索围出的听讲区挤满群众,树木与房屋好像全部漂浮在人潮中。此外借着超波,世界各个角落也都在观看实况转播。这纯粹是个地方性选举,不过照样吸引了全世界的观众。想到这点,拜尔莱露出会心的微笑。
但群众本身却没有值得他微笑之处。旗帜与布条四处飘扬,写着各式各样指控他是机器人的标语。敌对气氛仿佛一团浓重的有形物质,逐渐扩散到空气中。
演讲一开始就不成功。群众的怒吼声,以及左一堆、右一堆的“基派”所发出的节奏性喊叫淹没了一切。拜尔莱慢慢地、毫不动容地一路说下去……
待在屋内的冷顿,则在扯着头发,发出呻吟——等待一场流血冲突。
前几排突然出现骚动,有个听众挤到前面来。这个人骨瘦如柴,双眼凸突,细长的四肢露在过短的衣裤之外。一名警员紧追着他,在人群中吃力地缓缓前进。拜尔莱气呼呼地挥了挥手,示意那名警员离去。
那个瘦子来到阳台正下方,众人的吼声掩盖了他的呐喊。
拜尔莱凑到阳台边。“你说什么?如果你有正当的问题,我愿意回答。”他转头对贴身警卫说,“把那人带上来。”
群众中出现紧张的气氛。“安静、安静”的呼声先是此起彼落,不久成为无处不在的喧哗,然后才逐渐缓和下来。此时那个瘦子正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面对着拜尔莱。
拜尔莱说:“你有什么问题吗?”
瘦子瞪大眼睛,以嘶哑的声音说:“打我!”
他突然用力伸出脑袋,抬起下巴。“打我!你说你不是机器人,那就证明啊。你不能打人,你这个怪物。”
四下是一片诡异、空洞、死寂的沉默。“我没有理由打你。”拜尔莱的声音刺穿这份寂静。
瘦子纵声狂笑。“你不能打我,你不会打我。你不是人,你是个怪物,是个假人。”
这时,史蒂芬·拜尔莱嘴唇紧绷,在现场数万人以及荧光幕前数千万观众的注视下,对准那人的下巴狠狠击出一拳。那位挑衅者立刻仰头倒地,垮作一团,脸上只有茫茫然、茫茫然的惊讶。
拜尔莱说:“很抱歉。把他带进去,好好照顾他,我演讲完后要跟他谈谈。”
当贵宾区的凯文博士掉转车头准备离去时,只有一名记者勉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在她后面紧追不舍,喊着一个她听不见的问题。
苏珊·凯文转过头来说了一句:“他是真人。”
这就够了,记者随即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那场演讲的后半段,或许可用“有人讲没人听”来描述。
凯文博士与史蒂芬·拜尔莱再度碰面——在他宣誓就任市长的一周前。时间相当晚——已经过了午夜。
凯文博士说:“你看来毫不疲倦。”
市长当选人微微一笑。“我可以熬一会儿夜,但别告诉奎恩。”
“我不会。不过既然你提到他,奎恩那个故事倒是有趣,推翻了实在可惜。我想,你该知道他的理论吧?”
“知道一部分。”
“它极其戏剧化。史蒂芬·拜尔莱是一位年轻的律师,一位口才极佳的演说家,一位伟大的理想主义者——还对生物物理学有些天分。你对机器人学有兴趣吗,拜尔莱先生?”
“仅限于法律层面。”
“这位史蒂芬·拜尔莱有兴趣。但意外不幸降临,拜尔莱的妻子死了,他自己则更糟。他的双腿没了,他的脸孔没了,他的声音没了。他一部分的心灵——扭曲了。他不愿接受整形手术,他遁出这个世界,他的法律事业告终——剩下的只有他的智慧,以及他的一双手。而他竟然有办法取得正子脑,甚至很复杂的那种,拥有判断伦理问题的超卓能力——就目前的发展而言,那是机器人最高级的功能。
“他为这个脑子培养了一个身体,将它在各方面训练成另一个自己。他让它以史蒂芬·拜尔莱的身份在世上出现,自己则躲在幕后,成了那位年迈、残废、从来没人见过的老师……”
“不幸的是,”市长当选人说,“我打了一个人,把这些都推翻了。报上说,当时你便作出正式判定,说我是个真人。”
“那是怎么发生的?你介不介意告诉我?它不可能是偶发事件。”
“不全然是,大部分要归功于奎恩。几周前,我的人开始悄悄散播消息,说我从来没有打过人;说我不能打人;说我若在挑衅之下仍不出手,我是机器人这件事便证据确凿。因此我安排了一场愚蠢的公开演讲,带有各种宣传色彩,于是几乎不可避免地,某个傻瓜上钩了。本质上,它是我所谓的讼棍伎俩,靠着催生出的气氛帮我完成一切。当然,不出我所料,情绪效应果然确保我顺利当选。”
机器人心理学家点了点头。“我发觉你侵犯了我的领域——我想,每个政治人物都会吧。但这样的结局令我非常遗憾。我喜欢机器人,我喜欢他们远胜于人类。假如能制造出足以胜任行政官的机器人,我想他会成为官员中的佼佼者。根据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他无法伤害人类,无法做出暴虐、腐败、愚蠢、偏见的行为。而他虽然是不朽的,但在漂亮地做一任之后,他便会离开那个职位,因为他绝不能伤害人类,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曾被机器人统治。这会是最理想的情况。”
“只不过,机器人或许会因为先天不足而无法胜任,正子脑的复杂度向来比不上人脑。”
“他会有许多顾问。没有他人的帮助,人脑也无法单独经营一个政府。”
拜尔莱带着严肃的兴味打量苏珊·凯文。“你笑什么,凯文博士?”
“我在笑奎恩先生有些事没想通。”
“你的意思是,他的故事还能有更多的情节。”
“一点点而已。选举之前三个月,奎恩先生所说的这位史蒂芬·拜尔莱,这位残障人士,因为某个神秘的理由去了乡下。他及时赶了回来,没有错过你那场着名的演讲。毕竟,老瘸子曾经做过的事,他自己当然能再做一遍,何况第二次的工作要比第一次容易得多。”
“我不十分明白。”
凯文博士起身,将她的套装抚平,显然是准备离去。“我是指有一种情况,机器人可以殴打人类而不违反第一法则。只有唯一的一种情况。”
“那是什么情况?”
凯文博士已走到门口。她不急不徐地说:“假如挨打的人,其实是另一个机器人。”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清瘦的脸庞热情洋溢。“告辞了,拜尔莱先生。我希望五年后能再投你一票——选你当界域总协。”
史蒂芬·拜尔莱呵呵大笑。“我不得不说,那可有点异想天开。”
房门在她身后关了起来。
我骇然地望着她。“这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她说。
“伟大的拜尔莱竟然是机器人?”
“喔,真相永远无法水落石出。我认为他是,但当他决定离世时,他自己走进原子分解炉,所以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何况,那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
“对于机器人,你也有相当非理性的偏见。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市长;五年后,他果然成为界域总协。而在2044年,当地球各个界域组成联邦时,他成为首任的世界总协。不过那个时候,反正已经是机体在治理这个世界。”
“没错,可是……”
“没有可是!机体就是机器人,现在是它们在治理世界。五年多前,我才发现所有的真相。那是2052年,拜尔莱即将卸任第二任世界总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