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头脑膨胀,变得狂妄起来。他听不进谋士贾诩的劝说轻躁东进,使得原本矛盾重重的孙、刘结成了顽强的抗曹联盟;他一反常态以貌取人,冷落益州牧刘璋派来的特使张松,不仅失去了一位难得的人才,更失去了联络刘璋、进取益州的机会,尔后刘备正是用计赚得益州才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他占领荆州后,不禁得意忘形地拍手大叫“天下已定”,在写给孙权的信中更是踌躇满志,意在必得:“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荆州新附,人心不稳军心不稳,他似乎连做做这方面的“政治思想”工作以求安定团结、共同对敌的想法都不曾有过;曹操本性多疑,却轻信黄盖的投降,就连起码的防范措施都没有采取……天时、地利、人和,曹操一样都没有占据上风,而在战术指挥上又多有失误,结果导致了赤壁之战的惨败。
看来不论多么智慧的人物,也不管拥有多大的“本钱”,只要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就有可能猛然间从高耸的峰巅跌入万丈深渊。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与正常的心态,对渺小的人类个体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赤壁之战的惨败,是曹操一辈子犯下的无法饶恕的最大错误。他统率的军队数量,虽然没有号称的八十万之多,其实际兵力至少不会少于周瑜估计的二十多万,也就是说,曹军要数倍于出孙、刘五万联军的力量,占有明显的绝对优势,只要稍稍“用功”,以曹操卓越的军事智慧与北方将士的能征善战,战争的结局当不至于落得个惨败而回。
赤壁之战,曹操不仅输掉了一场战争,也使得一统天下的雄心成为泡影,更要命的是,他也因此而背上了一个“奸雄”的千古骂名。
如果曹操打赢了赤壁之战,整个江南将立时可下,天下版图尽可纳入囊中。那么,他就不会转弯抹角地扮演周文王的角色,而是“开门见山”,直接取代汉献帝,登上皇帝的宝座了。一旦天下统一,他肯定会象历代的帝王一样限制言论自由,就不会有独立的蜀国、吴国,就不会有人胆敢骂他“汉贼”、“奸相”,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实之词堆在身上。而关于他的评说,人们所能见到的,只能是一味的歌功颂德与溜须拍马,代代传承,曹操也就不是今天人们心目中的曹操,他的形象与评说,很有可能会与刘备、关羽、孙权等人相互置换。
即使打输了赤壁之战也无所谓,只要他把事情稍微做绝一点,后人对他的评说也断不至于降到零点。他步步逼宫,晋爵魏王,车舆服饰与天子排场已无二异,可他就是不肯将自己的屁股挪上皇帝宝座。公元219年冬,孙权曾上书曹操,称说天命,劝他当皇,自己情愿为臣。曹操读了来信,出示群臣道:“是儿欲居吾着火炉上耶!”又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其实,曹操所处的军阀混战时代,个人野心全都膨胀到了极点,真可谓“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只不过大多没有这种本事罢了。曹操完全可以一脚踢开汉献帝,尝尝当当皇帝的滋味。然而,他似乎并不怎么看重虚名而甘居人臣之下。对此,他的内心肯定有过一番激烈而反复的矛盾斗争,他自小就饱受“黑锅”之苦,对“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国情”体会得比他人更深,按说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登基;然而,他又不得不有所顾虑,他曾一再“自明本志”,陈说自己并无代汉自立之心,戏演了上十年,如果突然变卦,毕竟天下并未统一,一旦登上皇位,政治上会陷于被动,将会出现一些难以逆料的内外纷争。于是,他就选择了一个两可的方案,无皇帝之名,行皇帝之实。这就真应了民间的一句俗语--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不能不说是曹操的失算,如果他索性一竿子将事情做绝做到底,当一位名副其实的真正皇帝,后人对他的评说可能又有不同。其实,《三国志》中关于他的传记其标题就是《武帝纪》,毛泽东在写到曹操时也称其为魏武帝。
直到临死前,曹操连一分钟的皇帝瘾都没有过,他心中肯定怀有万分的遗憾,那以“周文王”自比的言语中便明显地透出对后代的殷切期盼。他三分天下有二,为魏国替代汉朝奠定了坚实的国基,从某种程度而言,其政治功绩还超乎周文王之上。然而,周文王的后代十分争气,不仅灭了商纣王,还使得周王朝延续了八百多年,成为中国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王朝。曹操的后代虽然篡了汉位,他死后也博了个魏武帝的“头衔”,但是他的子孙们却远远不及周文王的后代们有本事有出息,不仅没有完成先祖的遗愿统一中国,即使他奠定的魏国也保不住,很快就被司马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改变了“颜色”。
如果曹操打赢了赤壁之战一统天下,如果他公开篡汉当上皇帝,如果曹魏延续的时间稍长一些,关于曹操的评价将会大为改观,断不会落得个奸诈小人的“下场”。对此,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中说道:
不过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现在我们再看历史,在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有时也珓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为通常我们晓得,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
由于三国鼎立的特殊性,不仅后来的史官要说曹操的坏话,即在当时,敌对国东吴与蜀汉的史官就已将曹操编排、贬损得一塌糊涂了。
曹操在赤壁大战中实在是输得太惨了,差不多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不仅对他既定的政治、军事策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还在他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痛。尽管他口头上对赤壁的惨败并不怎么服气,战后曾给孙权写去一信,不从主观检讨自己,而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又说“赤壁之困,过云梦泽中,有大雾,遂便失道。”但自赤壁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征过江南,只要一想到长江那浩荡澎湃的江水,可能就会形成条件反射,心头突起一阵隐痛与后怕。
遭到赤壁之战的严重挫折后,曹操回到北方,头脑才算清醒过来。他明白自己暂时还不具备吞并孙、刘的条件,不仅大规模的进攻不切实际,就是孤军突前防守也是相当困难的。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再也不敢冒险轻进了,而是采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略。赤壁一仗,似乎打垮了他往日那气吞山河的英雄主义、浪漫主义气势,一变而为实际、守成起来。他主动放弃江陵退守襄樊,在西起襄樊、东至合肥的漫长战线上对吴、蜀采取全面防御的守势。虽然有时也进行一些局部的进攻,但都不出以攻为守的防御策略。有了这道稳固的南方防御战线,他将目光转向内部整饬增强实力,然后寻机夺取汉中进图巴蜀。
赤壁大战后,曹操虽然并未失去昔日的进取之心,对东吴、蜀汉用兵取得过一些大大小小的胜利,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有所成就,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天下非我莫属”的突破进展及大好时光。好景难再,机会一旦从身边溜走,就再也不会重复出现了。
三足鼎立,已成一时难以打破、无法扭转的僵持局势;加之光阴流逝,老境渐至,曹操虽然仍能葆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雄奇与豪迈,但也有一种人力渺小、无可奈何的苍桑与悲凉。他明白,在他手里可能难以完成中国的统一大业了,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因此发出了“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之类的感叹。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像历代帝王如秦始皇、汉武帝那样寻仙求药以求长生不死,而是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切实地采取一些养身怡性的手段。
建安二十五年(即公元220年)),曹操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可他仍念念不忘统一大业,以一己之单薄的衰老身躯奔波在南讨关羽的途中。回到洛阳后,他终于不堪鞍马劳顿而突然发病。一病就病得卧床不起,恍惚中他轻轻地吟诵着自己创作的诗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为雾,终为土灰”,断断续续地写下了《遗令》。他对自己的人生功过作了一个简略而客观的回顾,要求丧事从简;还对婢妾及歌舞艺人进行安排,对一些遗物作了处理,颇有一种儿女情长的味道。对此,陆机在《吊魏武帝文》中写道:“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我们正是从《遗令》中窥见了一个与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全然有别的复杂而真实的曹操。有时候,曹操的坦诚、率直与本真似乎达到了令人可亲、可爱、可敬的程度。
如果撇开复杂多变的性格因素及道德层面的善恶评判,曹操也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英雄人物。
在政治上,曹操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具有雄才大略的英明君主;在军事上,他善用奇兵,常能以少胜多,打得敌军防不胜防;在经济上,他也很内行,严厉推行屯田政策,先行民屯,后又扩展到军屯,不仅解决了军队的粮草供应,更使得北方的经济与生产迅速恢复与发展;他一手扶植了邺下文人集团,为文人学士提供了安静的创作环境,形成了一种良好的文化氛围,开创了清新刚健的建安文学之风,使得当时的文艺创作、文艺批评、文艺理论获得了全面的丰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