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身体自幼康健,几乎没生过大病,只是在73岁时因“气滞”发作而未能亲去地坛祭地。退居太上之后,他除了记忆力衰退、口齿不清外,从外表上并不显得衰老。嘉庆时期的盛大庆典,太上皇都要亲自参加,元旦还要到太和殿接受皇帝以及王公大臣的朝贺;正月十一、正月十五、正月十九,三次设宴招待前来朝贺元旦的蒙古王公、回部伯克及外藩使节。朝鲜使节金文淳对乾隆在去世前一年的元旦接见就有如下记载:
第一次赐宴在圆明园的“山高水长”前的蒙古包进行,“太上皇乘黄屋小轿而出”,“入御蒙古大幕,皇帝西向侍坐,动乐设杂戏。礼部尚书德明引臣等诣御座前跪,太上皇手举御桌上酒盏,使近侍赐臣等。宴迄,太上皇乘轿还内,皇帝跟后步行。”
第二次赐宴在正大光明殿,太上皇在宴会结束后,“出御‘山高水长’”观看在那里表演的摔跤、西洋秋千以及施放的烟火。
第三次赐宴在“山高水长”亭下。“太上皇帝出座,皇帝侍坐。德明以特旨引臣等至御座前,太上皇帝使和珅传言曰:‘你们还归,以平安已过之意,传于国王可也。’臣等叩头,退出班次。宴毕后,太上皇帝入内,礼部官皆退去。宦侍手招通官(即翻译)引臣等随入‘山高水长’阁之内,从后门出,逶迤数十步,太上皇帝所乘黄屋小轿载于船上,船上从官不过四五人,此时日已昏黑,而无炬火,但有一人,以火筒从岸前导,明照左右……臣等乘小舟从行。”88岁高龄的乾隆,在春寒料峭的岁首,尚有如此高的游兴,其身体康健可见一斑。
嘉庆三年十月,朝廷已经着手为太上皇筹备九十大寿,总负责人就是和珅。
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自从进入嘉庆三年,天象屡屡出现异常,包括和珅在内的清廷高级官员都预感到要发生天崩地坼的大变故。尽管太上皇未被病魔纠缠,毕竟年事已高,其生命之火随时都可能被乍起之风吹灭。对此,和珅不能不防。虽然经历丧子、丧弟、丧孙、丧妻等一系列沉重的打击,和珅仍然要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乾隆面前,既要充当太上皇的代言人,又要对太上皇的保健提出委婉的建议。
人步入老年就容易变得固执,更何况像乾隆这样一位乾纲独断的太上皇!乾隆已经习惯事必躬亲,为了不让太上皇过于焦虑,和珅就报喜不报忧,以致乾隆始终认为“教匪将届扑灭”。嘉庆三年八月,当乾隆得悉四川总督勒保所谓生擒王三槐的不真实的奏报后(其实王三槐是到清营投降),误以为扫平白莲教“势同摧枯拉朽,不日全司荡平”,“而朕于武功十全(乾隆自定的十全武功是“平准噶尔二,定回部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即今之受廓尔喀降为二,合为十”)之外,又复亲见扫除氛浸,成此巨功。”
乾隆对自己的身体相当自信,虽然在嘉庆三年冬至以后他就被风寒所侵,有时竟至情不自禁地呻吟,甚或神志昏迷;尽管从嘉庆皇帝到和珅、福长安等近臣都竭力劝他节劳静养,但他本人并不这样认为。平定白莲教牵动他的心,除夕设在重华宫的筵宴以及元旦的朝贺大典他也要参加,外藩使臣他还要接见。一连几天的劳累,竟然使乾隆兴奋不已,到大年初二他还提笔写下五律《望捷》一首,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太上皇龙体无恙了。
正当和珅为太上皇所表现出来的旺盛精力感到由衷的欣慰时,恰恰是死神一步步向乾隆逼近之际。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下午,太上皇突然病情急剧恶化,任何汤剂都无济于事。时至傍晚,临御64年的乾隆昏迷不醒。虽然他的心脏依旧在顽强地跳动,他的生命还未最后终结,但对于一位大权在握的君主来说,不能再行使九五之尊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辰时,统治清王朝长达64年的太上皇乾隆在乾清宫晏驾,终年89岁。然而,当时白莲教仍然转战川、楚、陕等省,乾隆带着望捷不至的无限遗憾撒手而去,“眼睁睁把万事全抛”,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盛世——康乾盛世也因之寿终正寝。
在乾隆去世的当天,太上皇遗诏颁布。据说这份遗诏出自和珅之手,和珅作为乾隆晚期政策的执行者,对乾隆近64年施政所建立的丰功伟绩进行了全面总结。据实录所载,乾隆遗诰的主要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
朕唯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行事之诚,与天地无间,然后厥德不回,永绥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一日履乎帝位,即思一日享乎天心,诚知持盈保泰之难,而慎终如始之不易也。
朕仰荷上苍眷佑,列圣贻谋,爰自冲龄,即蒙皇祖钟爱非常,皇考慎选元良,付畀神器。即位以来,日慎一日,静思人主之德,唯在敬天、法祖、勤政、爱民。而此数者,非知之艰,行之维艰。数十年来严恭寅畏,弗懈益虔。每遇郊坛大祀,躬亲展恪,备极精堙,不以年齿日高,稍自暇豫……
爰于丙辰元旦,亲授皇帝,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告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逸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之地。是以传位之后,仍日亲训政。益自揣精力未至倦勤,若事优游颐养,非所以仰答天祖深恩,不唯不忍,亦实所不敢。训政以来,犹日孜孜,于兹又逾三年。近因剿捕川省教匪,筹笔勤劳,日殷盼捷,已将起事首逆紧要各犯骈连就获,其奔窜夥党亦可计日成擒,蒇功在即。比岁环宇屡丰,祥和协吉,衷怀若可稍舒,而思艰图易之心,实未一刻弛也……
朕体之素强,从无疾病,上年气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岁正旦犹御乾清官受贺。日来饮食日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皇帝孝养尽诚,百方调护,以冀痊可。第朕年寿已高,恐非医药所能奏效……
在发布遗诰的同时,嘉庆任命和珅、福长安以及其他王公大臣主持太上皇的丧葬仪式,而且以和珅居于首位,这的确给人一种一切都按照乾隆生前意志安排的假象。然而,时过一天,就风云突变。
就在遗诰颁布的第二天,嘉庆突然下达了一份措词严厉的谕旨,对三年来太上皇主持大政的时期所存在的问题予以揭露。兹录于下:
我皇考临御六十年,天威远震,武功十全,凡出师征讨,即荒徼部落无不立奏荡平。若内地民乱,如王伦、田五等,偶作不靖,不过数月之间,即就殄灭。
太上皇之在位,英明仁慈,对于群臣,恩德并施,非仅本朝感戴,即远居外域荒芜蛮邦,亦莫不恩沐雨露,而欢欣称颂也。但太上皇遐龄即高,仁慈益甚,如文臣将士,稍着绩,立与封赏。即偶或兵败失机,亦不重惩,唯去职留任而已。设能带罪立功,则前咎且不问,仍与复职,并加优奖,足证太上皇仁慈,待遇臣僚之恩洪惠深,可谓至极!
讵内外文武,不能体上皇之怀柔,反通同为弊,出征之师以负言胜,略一挫敌,则历陈功绩,冀膺上赏,其心已不可问,而况丧师辱国,罪岂尚可逭乎!久之内外蒙蔽,上下欺隐,匪乱屡作,殃及良民。武政之废,将士骄惰;有太上皇近臣,为之缓颊,日复一日,几目朝廷之法律犹同儿戏,长此以往,国体何在!威信奚在!
且查历年兵部军糈一项,动辄巨万,究之事实,则执权者从而吞没,辗转盘剥,迨及士卒。只十分之一二,则国家坐耗巨饷非养兵也,乃为权臣谋耳。试问兵奚能强?战焉可克?盖国之强弱,与武政相关,甚为重要,今疏忽如此,后将何堪!是以特着各部院大臣着买查办,以修武政,而安天下。
嘉庆的这道上谕,令和珅心惊肉跳。在和珅看来,当今皇帝上谕中所抨击的“上皇近臣,为之缓颊”,“皆执权者而吞没,辗转谋利”,其中的“近臣”、“执权者”,显然就是指和珅了。
与此同时,嘉庆还下令免去和珅的军机大臣及九门提督(掌握维护京师治安的军队),令其与福长安昼夜守候在停放着太上皇灵柩的殡殿,不得擅自离开,也就是以守灵为名,将和珅与福长安软禁起来。
太上皇尸骨未寒,嘉庆皇帝就迫不及待要拿和珅开刀,以便彻底清除乾隆时代的烙印。已是不惑之年的嘉庆,在当了4年见习皇帝之后,必须尽快树立自己的形象,建立自己的班底,而扳倒和珅就是真正进入嘉庆时期的最明显的标志。
嘉庆在初四下达的上谕,以及在人事安排上所作出的决定,已向朝臣发出了治罪和珅的信号。于是,科道官员王念孙、广兴等大臣纷纷密劾和珅,揭发其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
对于王念孙,和珅还是略知一二的。王念孙系乾隆四十年进士,这位江苏高邮才子在四次落第后,曾投奔担任安徽学政的朱筠,并得到朱筠的赏识与礼遇,而朱筠就是嘉庆皇帝的老师朱圭的兄长。
当乾隆退居太上皇之后,曾决定把担任两广总督的朱圭调回京师任大学士,嘉庆非常欣喜,向老师祝贺,可是由于和珅告密说“嗣皇帝欲示恩于师傅”,使得此事无果而终。太上皇则因此而大动肝火,颇有治罪嘉庆之意。多亏董浩从中周旋,才使得乾隆冷静下来,并要求董浩“经常以礼辅导嗣皇帝”。这场欲治罪嗣皇帝的风波,虽然终于平息,但它却让嘉庆以及朝中大臣感到太上皇的淫威以及和珅的无孔不入。此后的嘉庆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在权力问题上愈发表现得无所作为,一切唯太上皇的意志是从,而和珅也因此结怨于帝师朱圭。
王念孙在为官后,一直同朱氏兄弟关系密切,因此王氏这次对和珅的参劾显然大有来头。嘉庆在经过四天的准备之后,于正月初八谕令夺去和珅大学士、夺去福长安户部尚书,将他们逮入刑部大狱。乾隆逝后仅四天,曾经权势熏天的“二皇帝”和珅就沦为了阶下囚,嘉庆不费吹灰之力就除掉了和珅。
嘉庆在担任见习皇帝时,曾写过一文《唐代宗论》,该文显然是有感而发。唐代宗李豫是唐肃宗的长子,在居储位时,皇后宠遇专房,与中官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政事。太子弟、建宁王李倓被皇后诬陷至死,因此太子忧惧,担心皇后谋害自己,于是装作对皇后柔顺服从,而皇后却常想除掉太子。唐肃宗病危后,皇后因自己的儿子、定王李侗尚幼,就想立越王,于是假传圣旨,诏太子入宫侍候病危的皇帝。权阉李辅国知道了皇后的阴谋,就向太子告密,并率禁军逮捕了越王,幽杀了皇后,肃宗由此受惊驾崩,李辅国拥立太子李豫即位,是为唐代宗。李辅国当年在马嵬之变及肃宗即位等重大事件中,就曾为肃宗出谋划策,于是倚仗拥立之功,独揽军政大权,出入有“甲士数百人随从”。当李辅国拥立代宗即位后,竟公然向代宗言道:“大家(指皇帝)但内重坐,外事听老奴处置。”代宗心里发怒,但李辅国握有禁军大权,也就不敢表露出来,还尊其为尚父,事无巨细,都由李辅国参决。最终,唐代宗派人暗杀李辅围,对外宣称“盗入辅国第,杀辅国,携首臂而去”。
对于唐代宗以暗杀的办法处死李辅国,嘉庆皇帝颇不以为然,对此评论道:“代宗虽为太子,也如燕巢于幕,其不为辅国所谗者几稀。及帝即位,若苟正辅国之罪,肆诛市朝,一武夫力耳!乃舍此不为,以天子之尊,行盗贼之计,可愧甚矣!”由此不难看出,在太上皇晏驾之前,对除掉和珅,嘉庆就已经成竹在胸。
按照儒家传统,三年毋改父之道始为孝。而嘉庆在诏逮和珅后第三天即明发谕旨,为自己迫不及待地治罪和珅作辩解。其谕曰:
和珅受大行太上皇考特恩,由侍卫荐擢达至大学士,在军机处行走多年,叨沐殊施。在廷诸臣,无有其比朕亲承付托负之重,兹猝遭皇考大故,苫块之中每思论语所云“三年无改之义”。如我皇考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实心实政,薄海内外,咸所闻知,方将垂示万年,永为家法,何止三年无改。
至皇考所简用之重臣,朕岂肯轻为更易!即获罪,稍有可原,犹未尝不思保全,此实朕之本衷,自必仰蒙昭鉴。今和珅情罪重大,并经臣工列款参奏,实有难以刻贷者。
在这里,嘉庆把乾隆的“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同“简用之重臣”区别开,前者不仅三年不改,而且要“垂示万年,永为家法”,至于乾隆“所简用之大臣”,不能一概而论,能保全者就保全,至于“情罪重大”者却“难以刻贷”。尤需指出的是,嘉庆把匆忙治罪和珅归之于“臣工列款参奏”,而他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顺应民意而已。
关于和珅被逮,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说他是在自己家中被逮走的。实际上当正月初二下午太上皇龙体大渐时,他就奉命入宫侍疾,再也未回到家中,他是在太上皇的灵柩前被逮入狱的。
夜色明如许,嗟余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
可怜对夜月,分外照愁人。
思与更俱永,恩垂节共新。
圣明幽隐烛,缧绁有孤臣。
这是和珅在入狱后第七天夜晚所写的《上元夜狱中对月》诗两首。太上皇龙驭上宾,只剩下一个被缧绁的孤臣,对景伤怀。
自从乾隆撒手人寰,和珅就失去了主宰与依托,犹如一叶浮萍,一任风浪吹打,只能听天由命。
在得悉乾隆要退居太上之后,和珅很想讨好嗣皇帝嘉庆,于是他提前给还是十五阿哥的永琰送如意;在十五阿哥嗣位后,他把交太上皇处理的奏折副本送给嗣皇帝过目;他所起草的太上皇遗诰中特意提到“皇帝孝养尽诚,百方调护,以冀痊可”。可这一切却弄巧成拙,送如意反倒成了一条罪状。和珅一向善于揣摩人主之意,然而这一套对乾隆的继承人居然行不通,真应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句俗语。
和珅自知余生无几,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要在乾隆面前抖机灵呢!他不禁想起《石头记》中的那幅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和珅很欣赏曹雪芹的文笔,正是由于他的努力,这部被传抄的手稿才得到整理。以前他欣赏的是该书的文采,如今他折服的却是其中的哲理。当他还是一名御前侍卫时,是那样热衷于功名利禄,就像贾雨村一样,不管“黄道黑道”,一门心思往富贵场上钻;当他位极人臣时,虽然有过“茫茫幻海待如何,生死循环万劫过。不是蓬瀛人到少,只缘尘妄众魔多”的感慨,却未能“退步抽身早”;而今当他身陷囹圄,悟透“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给他人作嫁衣裳”时,却不可能像甄士隐那样,同“疯道人飘飘而去”。
在和珅锒铛入狱的同时,他的家产已被查抄,就像荣国府被查抄一样。20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竟然也落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剩了片白茫茫大地也真干净”的地步。在10年前,和珅曾写过一首谈佛说道的诗,名曰《偶书》,其中有“人情变幻同飘絮,世事沉浮等泛舟”,“成仙成佛由成己,始信庄生悟解牛”等句。如今看来,正像辛稼轩在一首词中所挖苦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正在经历“人情变幻”、“世事沉浮”的和珅,终于悟出了成仙成佛不由己的道理,《上元夜狱中对月》两首诗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嘉庆四年正月十六,皇帝在颁发的上谕中,公布了和珅二十大罪状:
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漏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其大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