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岁月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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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外婆的澎湖湾

“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这是儿时常听的一首歌曲。那时,我并不知道澎湖湾是什么地方,也从没问过外婆“澎湖湾在哪”,只是觉得澎湖湾一定跟外婆有关,外婆也一定与澎湖湾有什么联系。

当然,后来才知道,住在澎湖湾的外婆是别人的外婆,我的外婆则是这关中道上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头顶一只手帕,拄着拐杖,迈着她的“三寸金莲”,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一脸的祥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关于外婆的小脚,我曾十分好奇。只是朦胧记得外婆曾经说过,以前的女孩长到一定年龄都要缠脚,不缠脚将来就嫁不出去,但缠脚却是个相当痛苦的差事:拿瓷瓦碎片将脚底划烂,把血放掉,然后用布将脚趾向着脚跟方向缠裹,每过一两周还得重新裹缠,要缠得更紧,直到把脚骨都裹断了也就差不多成形了。应该说,这是我听到的亲人们的故事中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了。

外婆没念过书,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妇女的“通病”。在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里,女子无才便是德被夸张成经典。所以,外婆没文化也就不是一个可以拿来说事的话题了。然而奇怪的是外婆五个孩子中有两个都当了人民教师,人们每每谈起两个当教师的舅舅,外婆脸上也格外有光彩。即便是今天来看,对于一个七口之家能培养出两位“教书先生”也实属不易。

外婆脾气很好,从来都不发火,这或许跟她信奉“因果报应”有关,因为她相信这世间是真的有神灵存在的,并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时候,外婆来我们家住的时间也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什么比听外婆讲故事更能让我欢喜的了。外婆的故事很多,但大多都是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我也常常一边听,一边把自己幻化成故事里一个身怀绝技的神仙,最后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外婆用行动实践着她心中的善恶观,即使在外公去世后长达二十多年的岁月里也不曾有过动摇。周边的庙会她是必去的,去了就一定会从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中拿出一些捐个香火,跟那些祈福的人们一起向万能的神灵祈求她的子孙平安幸福。

外婆很爱干净,也总闲不下来,用母亲的话说,外婆的眼里搁不住活儿。也的确,外婆总是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玻璃擦了又擦,灶台抹了又抹。外婆常说,如今的生活太好了,白面蒸馍,油泼辣子,大肉臊子,想吃啥就吃啥,可怜她年轻时没得吃,给人家当长工推碾子还要把眼睛蒙了,怕偷吃碾盘上的生玉米粒。外婆说那时候她晚上常梦见吃生玉米粒,就是现在想起来也让人馋。

长大后,因为去外地求学的缘故,我不能经常回家,工作以后就更是忙得顾不上回家看看,所以,一年里也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见得上外婆一、二面。因为年龄原因,外婆的手脚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上炕下炕偶尔还需要有人搀扶,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精神还是那么好,说话还是那样慢言慢语,目光还是那样温暖慈祥。有时姨妈会把外婆接到咸阳去散心,有时二舅又会把外婆接到绛帐去住,大舅则经常会给外婆一些零花钱,至于我们家,母亲经常是忙完了地里的活才有时间去接外婆的。当然,人也许都有护小的偏心,外婆心里最疼的还是三舅,当初外公去世后外婆就住在三舅家了,洗衣做饭这些日常活路,外婆从来都不含糊。但人总有一老,就在几年前,一次做早饭时,外婆因眼神不好把淹死在水桶里的老鼠舀到锅里做饭之后,这厨房里的事情就再也没让外婆插手。

二〇〇九年三月的一天,我回了趟家,当时母亲已经把外婆接来家里一周时间了。好像是因为三舅向大舅开口要一年六七千元的赡养费,而那时大舅妈刚刚去世不久,大舅觉得这是在给他伤口上撒盐,所以事情没有谈拢,外婆就被三舅赶出了家门。外婆的言语少了许多,时不时地还会发呆。我帮她敲经络,发现她的心经和肺经都特别虚弱,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塑料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品,有调高血压的,有治冠心病的,还有治哮喘和胃病的。有好些药都已经过了期,我给她都一一挑了出来。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一些事,讲着讲着突然难过地埋怨自己命太长了,埋怨老天为何不让她早点死。我听着心里酸得厉害,就安慰外婆不要多想。

然而我不曾想,那一见竟是我与外婆生前的最后一面。再见她时,是两周以后的事了。隔着水晶棺材,她像睡熟了一样那么安静那么慈祥地躺着,脸上有淡淡的却满足的笑容。母亲说,外婆走的时候说不出话,睁着眼硬是等到姨妈从咸阳赶回来,几个儿女都在她身边时才合上了眼。外婆走过了她漫长而又短暂的八十六个春秋,也许,生命总有遗憾,谁也无法抵挡时间让子女又变成父母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轮回”。也许,这世间的子女即使毕其一生也无法偿还父母那比天还博大的爱。

我更愿意相信外婆是去了“澎湖湾”那个美得像油画一样的地方,那个纯粹得只剩下温馨的地方,那个远离尘嚣像夜一样静谧的地方,那里也许才是外婆的天堂。

(二〇一〇年一月七日于西安高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