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岁月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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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干爷

听家里人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特别爱哭,一天没黑没明的喊,家里人都烦透了。可奇怪的是不管我哭得多凶,只要把我往干爷的怀里一放,我立马就止住哭声,转而眉开眼笑。家里人也觉着奇怪,认定干爷是我的福星,给我认下了这门干亲。

以后每逢过年走亲戚时,干爷家是必去的。干爷家在村子西边,离我们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路程。干爷有两子两女,日子过得并不好。打我记事时起,干爷就一直住在他的土窑洞里,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土窑洞还在。跟村里别的家比起来,干爷的家确实显得有些破旧和寒酸。

然而干爷毕竟是干爷,对我这个干孙子是相当疼爱的。每次到他家里,他都拿很多好吃的给我,临走还要大包小包地带一大堆给我,我不要的话他就会生气。因为我一直“干爷干爷”的叫他,他有时也会跟我半开玩笑地说:“别叫我干爷了,越叫我越干了!”或者直接问我:“我是你干爷,谁是你湿爷?”我也只是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

黄牛这种大牲口,村里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养了,然而干爷却一直养着,没人知道干爷是怎么想的。早些年,每到农忙时节,干爷还会给别人家犁犁地,拉拉东西,可这些年,很多人都买了农用车,种庄稼全都机械化操作,也就只有干爷还是用他的牛犁地,过着原始的农耕生活。干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渭河边种了一大片花生、红薯,每年的收成并不好,可他每年都种。等忙完了地里活,还要给牛割草,牛这家伙“饭”量美着呢,满满一架子车的草经不住几天吃,但干爷从没让他的牛饿着一天。

干爷是个懂手艺的人,挂面是干爷的拿手活。每到快过年的时候,人们就提着大袋小袋面粉往干爷家里赶,请干爷给他们挂面。干爷按照来人的先后次序分别编号,把日程排得满满的,然后不分早晚地和面、揉面、盘面、挂面、晾面。干爷挂的面,又细又匀,煮过后特别筋道,用来做家乡的臊子面,那个香啊简直妙不可言。

除此之外,干爷还精通“降妖除魔”的本领,名声在村里也算是响当当的,家里供奉着神坛神位,香火不断。谁家要是有个什么病啊灾啊的,便都去请干爷。干爷掐指一算,就知来人所求之事有几成可行,然后会开出一些奇怪的条件,要来人回去准备。我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几次干爷伐神的情景,那场面即便是今天想来也有几分害怕。伐神的时候,干爷口里念念有辞,声音也变得很古怪,一会儿跳到炕头一会又蹦到地上,手舞足蹈,然后眯着眼换了一个声音似地解答周围人的问求。最后眼睛一闭打两声呼噜,醒过来,竟然不知刚才的事情。而所有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看来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啊,以至于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一个有神论者自居。

干爷常常对我说,多做善事,老天爷会看在眼里的。尽管后来我渐渐成长为一个无神论者,也曾一度对干爷的行为十分排斥,但这句话我却一直记在心间。干爷给别人祈福驱病,我本以为像干爷这样的人,老天会多一些眷顾的,可是谁曾想:干爷却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

干爷的大儿子几年前患肺癌,留下老婆和两个儿子,年仅五十就走了。因为事发突然,亲人都瞒着干爷,不让他知道。埋葬的队伍路过干爷家门口的时候,悄然无声地过去了。事后近一个月,干爷才知道了真相,每天晚上都会躺在炕上默默地哭,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大儿子叫他。

然而没过多久,二儿子在拆房时,墙倒了,人被压在土墙下。那时干爷还有病在身,行动并不灵便,慌乱中连滚带爬,硬是用手把二儿子从土堆里刨出来了。二儿子命是保住了,但也在医院里躺了很长时间。

今年春节时我去看干爷,干爷告诉我,不久前自己摔了一跤,摔断了三根脚趾,走不了路,基本上整个冬天一直在炕上坐着。其实干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大儿的两个孩子,家里还欠着一屁股债,弟兄俩现在却闹着要分家,都不愿意管他爹生前看病借的外债。说话的时候,干爷一边用手拨弄着他的旱烟锅,眼里倒是很迷茫。

三月的一天,家里打电话告诉我:干爷去世了。一时之间我还很难接受这个噩耗,寒冬都已过去,春天已经来临,似乎这人间的大悲大痛干爷都用他瘦弱的身躯顶住了,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干爷却突然走了呢?我的心里一时难以说清的苦,就像是百味杂陈。而此时我更愿意相信:干爷是得道升天,驾鹤西去,他一定在天上的某个地方默默地保佑着这尘世的众生平安幸福。

(2009年3月20日完于西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