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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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往西界去

泽世赶往以那去的时候,正是午夜。路上车也没有,所以,只好和陈叔冒着黑夜,跋山涉水,而且俩人都被冷雨浇得浑身发抖。赶到安柔家的时候,是清晨六点多,雨下得更大了。

安柔家屋门并没有关,泽世心里闪过一丝慰藉,他和陈叔悄悄地进去,却只看到幽暗的屋子里,一个妇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堂屋里,她两眼红肿,头发花白,像个恐怖的鬼,她看到俩人进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叫他们俩坐下,光线再亮一点的时候,妇人和泽世相互认出,他们昨天在寨门口见过面。泽世惊讶瞪着眼睛,妇人勉强笑笑,起来给他们倒茶。

“不用了,”泽世站起身,“我找安柔。”

妇人此时背对着他们,听到这话,她不经意地打个冷颤,转过身来,“你是谁?”

“纳雍的郑泽世。”

听到这几个字,妇人发狂地叫起来,她冲过去狠狠地甩了泽世左右各一大巴掌,血印子深深地刻在脸颊上,陈叔上前来阻止,泽世把他推开了,然后又吃了这妇人两下,脑子发懵,嘴角出血。

“你混蛋!”她大骂。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泽世呆呆地杵着,灯光更亮了,他看到安柔娘亲的眼泪在晨中闪光。

“找她干什么?”

“我要和她结婚。”

“你有什么资格?”她不想再打了,瘫坐在椅子上。

“先前的事我并不知道,是家父截了我的信登门恶意中伤,他所说的全是谎言。”

“谎言?你所说的谎言对我们母女,尤其是对我家闺女造成什么伤害?”

“我弥补。”

“弥补?晚啦!”她这一声“晚啦”的高音让泽世突然心悸,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死了,昨晚跳崖死了,怀了你的孩子,没脸见人。”她哭了出来,悲痛欲绝,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声嘶力竭。

泽世似乎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依旧呆呆地杵在那里,“我来接安柔。”

“死啦!你没听见吗?滚!”

这一声喊叫将泽世最后的幻想击碎了,他不敢相信娘亲说的话,安柔死了?怀着自己的骨血跳崖了?他从不敢相信突然间和自己的女人已经阴阳相隔,他也从没想到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踉踉跄跄地要倒,陈叔赶紧扶他,感到他浑身都是软绵绵的。突然,他张开嘴,呕出一大滩血来,手扶着陈叔的胳膊,天昏地暗。他浑身直冒冷汗,止不住地打战,鲜红的血在苍白的脸、惨白的嘴唇衬托下分外吓人。他摇摇晃晃地被陈叔扶着走到妇人桌边,从右手小拇指上摘下一枚纯银戒指放在桌上,他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戴着一个,“我和她的信物,麻烦您从那山崖上扔下去,好了了我这桩夙愿,我就不去那里了。”泽世又从怀里掏出信封放在桌子上,秋雨这么大,这封信竟然只有微弱的一点湿。“这信您帮我在崖前烧了。”妇人头撇在一边,心里痛苦地直打哆嗦,泽世转身走了,他虚弱地靠在陈叔肩膀上,俩人缓慢地走出屋去,走到那冰冷的雨里。母亲心里难受得紧,她不知道这样子做对不对,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心了,便不能让她再受痛苦,她也知道泽世是一个要娶妻的孩子,年轻有为,所以,和自己女儿的感情,他应该只能走到这里。想到这,她点点头为自己的决断打打气,拈起那枚戒指,去森林里找安柔去了。

在深山老林里住着的那个周家哥哥以前是安柔家的邻居,这孩子从小和安柔青梅竹马,周德林自小家境就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可是七年前,他的父母却在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被害死了,他便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家的“小狗崽子”,受人白眼,不得已只好一个人搬到深山里居住。但是他从小就和安柔家亲,和安柔的娘更亲,那时候他搬到深山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安柔的娘亲总是带着安柔时常给他送吃送穿,嘘寒问暖,渐渐地,他把安柔的娘当成了自己的娘,把安柔当成自己的妹妹,虽然嘴上是说妹妹,其实他是极其喜欢安柔的,从小就很喜欢很喜欢,长大了就更不得了,安柔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动人,而自己却慢慢长成一个黑黝黝的汉子,可是他对安柔的感情却变得越来越深,只是从不表达出来,可是安柔自己却知道,德林也知道安柔心里一清二楚。

那一晚,安柔摸黑在山野里找到了德林,当时,雨水正顺着蓑衣,顺着屋顶的茅草往下落,德林在屋外搭成的茅棚下砍过冬的柴火。一看到安柔来了,他兴奋地跑过去,可是她却不像往常一样开心,而是面容憔悴,浑身冰凉,她什么也不说,德林把她抱到屋里,脱去雨具,放到旁边点着火炉的床上,炉子上挂着水壶,正在烧水。安柔在发烧,德林在旁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是多好的一个男人啊,多么值得依靠,可是自己真的没有对他动情,不喜欢他此刻却还要跑来连累他。安柔想着这些,越发难受,头昏昏沉沉,她什么也不说,德林也什么都不问。第二天中午,她娘亲来了,也在床边照顾起自己最心疼的女儿来,手一会儿摸她的额头,一会儿摸她的手,低声啜泣。

“娘,我没事。”安柔虚弱地躺在那里。

“林子,你先出去会吧,我有事跟你妹说。”德林出去了,屋外又传来安宁的劈柴声。

“我娃命真苦。”她又开始哭起来。

“别哭了娘,你越哭我越难受。”

“好,不哭,不哭,娘有东西给你,”她掏出戒指放在安柔手上,“这是那个叫泽世的小伙子给你的,说是定情信物,他昨天其实找过你的,我在寨门口遇见的就是他,我想你们是走岔了,没有撞见,他今早又来了,我骗他说你死了,他留下这个,还吐血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她愧疚地低下头。

“对,做得很对,我亲眼见到他家的婚宴场景了,总不能让他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况且我们也注定没有缘分,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已然满足了。”安柔声音显得很痛苦。

“只是苦了你。”她又开始哭了,掏出这封信,“这封信也是他留给你的,叫我烧给你。”

安柔接过来,吃力地打开信封,森林里光线暗淡,她只能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熟悉的字迹:

亲爱的柔

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逼我和一个不相识的姑娘结婚,这怎么可以呢?其实我并不是不敢反抗,只是怕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他身体不好,受不了折腾,又喜欢面子,我真得怕他熬不住。但是,为了爱情,我可以不顾一切的。你不理我到底是因为我的信没有收到,还是因为你对信的内容失望透顶。可能是我错了,我说‘便是我死,便是做一个大的逆子,我也不会背叛和你的爱情’,你是因为这句话不再理我吗?难道你因为不想让我死,不想让我做逆子,成全我的孝名而选择将我放弃?那这又将把你我的感情置于何地呢?

请快给我回应,没有你消息的日子,我早已没了灵魂。哦!难道是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天哪!看来明天我该去你家看看,不,就现在吧,今天就是我的婚期了,现在我就出发,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冒着夜雨前行。

爱你的泽世

安柔哭得一塌糊涂,这时候她才在脑海中闪出一点模糊的印象,在路上她似乎看到一个这样装扮的人,坐长途车时,她似乎也看到了这样的身影,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令人扼腕叹息。安柔心口疼得像是要炸开,她起身,把信扔在火堆里,看它燃烧,明亮的一着,最后化为灰烬。她痛苦又无力地瘫坐着,娘亲搂着她,任她大声哭。

“一切都结束了。”

安柔醒来的时候,娘亲已经回去了,德林坐在炉边烧火做饭,铁锅里溢出鱼汤的香味。德林看她醒了,过来摸她的额头。

“还好,退烧了。”

“林子哥,对不起。”

“怎么了?”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嗯。”他皱了下眉,旋即又笑了。

“我怀了身孕,别人的孩子,他不要我了,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要抚养他。”

“嗯,我懂了。”

“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嗯,我懂,名义上做夫妻,私下里还是你周家哥哥,对吗?我已经满足了。”他伸手刮了一下安柔的鼻子,长舒一口气,起身给安柔盛鱼汤。

安柔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强忍着声音,周家哥哥身世可怜,一生凄苦,明明知道他喜欢自己却还要这样折磨他,可是安柔又如何放得下对泽世的感情呢?她会为他守身如玉,就像她坚信泽世也不会再找别的女人一样。就是苦了林子哥这命苦的人,他真是一个难得的大丈夫,真君子,可越是这么想,她心里便越是对德林充满极大的愧疚。

就这样,他们俩就生活在了一起。几个月后,安柔产下一个婴孩,她把孩子交给了自己的娘亲,把手表留下做了信物,决定和德林二人去沿海生活,摆脱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于是他俩就登上了去往西界的列车。可是在他们去西界的几个月前,也就是泽世来送戒指的那一天,他被陈叔搀着,冒着冷雨一步步地在泥泞的上路里跋涉,他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创伤,身体也被摧残,从此体弱多病,他每当昏沉着要倒下去的时候,冷雨又把他给浇醒了。他那一天跋涉到深夜才回到家,重病一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了,灵魂的覆灭,肉体的摧残,爱人的殉情一切都悲苦地交叠在一起,层层把他压垮,他仅仅想躺着歇息一会儿,可是郑老先生依旧喋喋不休,不管他的死活,他终于忍受不住了,怒火中烧,拖着已经快到极限的身体,拿着行李出了门,陈叔也赶紧收拾好东西跟着他出走了。荒凉的山寨里传来郑老先生的哀嚎声。泽世和陈叔到了省道,上天垂怜,遇到一辆开往贵阳的长途车,他们上了车到了贵阳,去火车站买票。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知青大返乡之类的,晚上也可售票。泽世虚弱地趴在窗前,“最近一班车开往沿海的有哪些?”

“就一辆,开往西界市的,三十分钟后到。”

“好,两张。”

候车的时候,泽世又站在冷雨里淋,他清醒了好多。

“进来吧,少爷。”

“再淋淋家乡的雨吧,我们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们最终踏上了开往西界的列车。几个月后,又有俩人往西界去,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不错,正是命运安排好的。